一八四八年三月,肖邦取消了原订在巴黎普勒耶音乐厅举行的音乐会。那时候,肖邦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不过取消音乐的理由,却不是肖邦的病。
那一年,肖邦难得地重燃起演奏的热情。 二月十日、十一日连续两天,肖邦发了两封信给留在华沙的家人,这真是稀奇。肖邦是个疏于写信的人,从来不曾如此热心密集地写信寄信。
第一封信中,肖邦说:「离音乐会剩一周,音乐厅没有包厢,厅里只有三百张票,国王订了十张、皇后十张、奥尔良公爵夫人十张、王子十张,我将拥有美丽的巴黎世界。」信末他还骄傲地补了一句:「他们已经开始预订第二场音乐会的票,然而我还不一定会办呢!光这一场就够我受的了!」
第二封信他则说:「我感冒了..但仍然努力准备十六日的音乐会。我对自己的兴奋感到惊讶,我明白自己弹得比以前差了,可是为了对良心交待,我必须努力地弹..」
肖邦当然很乐意再办一场音乐会。然而不幸地,二月二十二日,巴黎爆发了革命,学生与工人蜂起,国民卫队向群众开枪,造成超过五十人死亡。再两天,全巴黎都卷入革命风潮里,路易菲利普的王朝岌岌可危。
这场革命中的要角之一,就是刚跟肖邦分手的乔治桑,乔治桑在群众中如鱼得水,取得了「革命谬思」的尊称。然而就住在革命暴风圈里的肖邦,却对路易菲利普被推翻,新的共和诞生,表现冷淡,甚至厌恶。道理很简单。革命害他的音乐会不得不取消。革命使得到奥尔良广场上排队进肖邦住处上课的学生不见了。王朝崩溃,一堆依附王朝的贵族连夜逃走,这些人正是慷慨买票的大户。另外还有一些中产阶级在革命中沦落变穷了,出版商也无力再跟肖邦预订什么新曲子了。
革命风潮继续蔓延变化,先影响意大利米兰,接着感染罗马、比利时、柏林、维也纳、普鲁士,一直到肖邦的祖国波兰。一支人民义军起而对抗统治波兰的奥地利人。
突然之间,肖邦的情绪戏剧性地大转变, 四月四日,他写了一封信给在纽约的朋友:「如你所见,到处是战争的烟硝味..加西利亚的农民..做出了榜样,可怕的事情无法避免,但终究会是个杰出、伟大的波兰,一句话:波兰。..这里的每个人都相信:秋天之前,我们的事业就会完全清楚呈现了。」
发生在波兰的事,其实就跟发生在巴黎的事一模一样,然而为什么肖邦对波兰革命热情地直呼「我们的事业」?因为波兰是他的祖国,巴黎祇是他寄居之地?尽管他二十一岁迁居巴黎,到此时已经在巴黎住了十八年,却依旧心向波兰?
不完全是这样,肖邦会对波兰革命反应激烈正因为他不在波兰,波兰革命祇是远方的烟硝气息,不会影响到他的创作与生活。
重点不在革命,不在革命的性质,而在距离。波兰的距离使得肖邦可以忽视其自身音乐条件的内在矛盾,全心拥抱革命。肖邦音乐里的波兰,先不论纯不纯粹,都是加了适度距离后的波兰。空间上的距离,生活上的距离、回忆时间所创造的距离,以及文化品味上制造的距离,让肖邦心中的波兰,带上浪漫的色彩,更让听肖邦音乐的人,听到一种奇特的热情。
距离使人看不清细节,因而开放出空间允许想像力介入去重建细节。如此做出来的细节,必然多了主观扭曲与美化。适当的距离又还能保留客体的轮廓外形,方便其他人感受辨视。肖邦正是这种距离艺术家的具体、凸出典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