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人把京剧叫做Beijing Opera,直译为“北京歌剧”。其实从作品结构、审美侧重、艺术成熟性等方面,京剧和西洋歌剧是可以类比的:结构方面,京剧分场,歌剧分幕;京剧有《失空斩》这样的系列剧,歌剧也有《尼伯龙根指环》那样的连篇剧。审美方面,它们都是以“听唱”为主要目的,观众都是为了“捧角”和听音乐,而不是为了看故事进戏院和歌剧院的。所以京剧和歌剧的剧本强调的是戏剧性的爆发力,而非逻辑性的合理性。同时京剧唱段和歌剧选段也都可以脱离全剧,作为歌唱作品单独欣赏。在艺术性上它们都是经过了数百年的发展和沉淀,形成了各自相对成熟、稳定的艺术特质和学术规范,并有着完备的教学体系和流派传承。京剧和歌剧在20世纪前从来没有“互相借鉴”过,这些共同点,正是戏剧与音乐结合后,在不同文化中的发展出的共同规律。
京剧与歌剧在表演程式上最令我感兴趣的共同点是:它们都把“讲故事”交给说——在京剧中叫做“念白”,在歌剧中叫做“宣叙调(Recitativo)”;把抒情交给唱——京剧中叫做“唱段”,歌剧中叫做“咏叹调(Aria)”。我曾经问过好几个意大利同行,他们听一部自己不熟悉的本国歌剧时,需不需要看字幕?他们的回答惊人的一致:“需要,但你不要把这个告诉中国学美声的学生,否则他们更有不好好学意大利语的理由了。”其实如果没有字幕,听京剧唱段和听歌剧咏叹调是一样的,都基本听不清歌词。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听懂全剧,因为在对白中,我们已经掌握了剧情的脉络。而唱段的意义在于用音乐表现人物的情感,加强剧情的感染力。
十几年前,国内曾尝试用中文上演了几部外国经典歌剧,结果外行的观众还是“听不懂”,内行的观众觉得很搞笑。这是因为,歌剧的宣叙调是为特定语种谱写的,是按照该语种的声调起伏和逻辑重音“因势利导”出来的。亨德尔曾经因为自己的歌剧需要用意大利语和英语演出,而分别谱写了不同的宣叙调。这种为外语“量身定做”的宣叙调翻译成带有四声的中文,既要符合原意还要与旋律搭配,哪怕傅雷先生再世也难以做到。因此一般观众听不懂这种“中文洋腔”的宣叙调,专业人士也受不了这种“西餐中做”的怪味儿,后来就很少有这种里外不讨好的尝试了。
近年来国内上演了一些以西洋歌剧形式谱写的中文歌剧,其中的精彩之处数不胜数,在此不再赘述。但也经常会发生台上演员正在唱着悲壮、凄惨的宣叙调,而台下观众却不时笑场的情况。有时观众在走出歌剧院的时候,还在模仿某一句如地方方言的宣叙调。其实这并非仅仅是“倒字”和“倒韵”的问题。意大利语之所以在接近二百年的时间里能够成为欧洲歌剧的“垄断”语种,除了历史、宗教的原因,更因为它的每的一个词几乎都是结束在a、o、e、i、u五个母音上,这样非常便于与旋律结合,也非常便于演唱。因此意大利歌剧很早就出现了旋律性的宣叙调,到了威尔第、普契尼的时代,宣叙调和咏叹调已经很难分出哪个更“好听”,几乎融为一体了。而德语歌剧由于自身语种特性的原因,在起步时期采用的是“说唱剧”,形式上类似今天“音乐剧”,不使用宣叙调,直接用对白来衔接咏叹调。这一特征在莫扎特的《后宫诱逃》、《魔笛》等伟大的德语歌剧中仍然沿袭着,之后贝多芬的《费黛里奥》、韦伯的《魔弹射手》也没有彻底解决这一说、唱分离的问题。直到瓦格纳的出现,才以“逆向思维”彻底解决了这一问题。我们京剧的念白也有从口语化到旋律化的演进过程。因此我认为,尚处于摸索阶段的中文歌剧,恐怕也无法避过这一麻烦。
法国、俄国、美国歌剧在起步初期,也都经历过类似的阶段。但他们同意大利语同属印欧语系,毕竟还能够有所借鉴。特别是法语,和意大利语同属拉丁语族,因此法国歌剧在这一问题上也解决的最为顺利。但汉语属于截然不同的汉藏语系,而且周边国家如日本、韩朝又是另外的语系,也无法参考。因此中文歌剧对白旋律化的解决方案,只能从本民族的类似艺术形式中借鉴。在这方面郭文景的《夜宴》、周龙的《白蛇传》都做了成功的尝试,但这些极小众的“学院派”歌剧,似乎还不能提供给以“广大具备较高文化素质的观众”为目标受众群的中文歌剧一个现成方案。
如何让剧中人物“说的比唱的好听”,同时还符合中文普通话的音调规律,这也许需要几代中国天才音乐家的探索接力完成。在此之前,我建议借鉴早期德语歌剧的形式:说事的时候就直接说,抒情的时候再尽情唱。不美,总比搞笑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