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莫扎特“像油在流”的神奇连音,到贝多芬海洋般汹涌澎湃;从克拉拉·舒曼“铅笔素描般清晰”的触键,到鲁宾斯坦火山般浓艳的演奏—《不朽的钢琴家》一书栩栩如生地刻画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钢琴家群像。普利茨奖得主、音乐评论家兼作家哈罗德·勋伯格生动地介绍了每一位艺术家的表演风格,甚至他们令人捉摸不透的癖好。作者搜遍每一片材料,将其一一罗列,并加以分析阐释。勋伯格充满智慧、幽默风趣的文风令本书超越了音乐的范畴,即使是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也会忍不住一看到底。
李斯特演奏时,女士们扔向舞台的不是花束,而是珠宝首饰。她们狂喜得尖叫,有时晕过去,能动弹的人则疯狂地冲向舞台去端详这位男神的面貌。她们争夺他故意留在钢琴上的绿手套。有一个女士找到李斯特抽剩的雪茄烟蒂,至死把它藏在胸口。有些女士找到李斯特弹过的钢琴的断弦,如获至宝。这些破烂的东西被装在框里供奉。李斯特举行的不是音乐会,简直是狂欢节。困惑不解的海涅有一次问一个妇科医生,请他解释李斯特引起的歇斯底里属于什么性质。海涅写道,这个医生“谈到磁、电和触电;谈到一个点燃着无数蜡烛、坐满了几百个洒香水流臭汗的人的闷热的厅堂里发生的传染病;装模作样的癫狂;心痒难熬; 音乐的春药以及其他无法明言的东西”。海涅讲他听过一场音乐会,会上两个匈牙利伯爵夫人为了争夺李斯特的鼻烟盒,扭打在地,直到精疲力竭。
李斯特完全知道自己所产生的轰动,还推波助澜,增加戏剧性。他能使听众吓得六神无主。一个名叫亨利·里夫斯的英国人在巴黎听过李斯特的演奏,他是这样描写这位大人物的风采的:
只见李斯特的脸上呈现极大的痛苦,夹杂着快乐的微笑,这种表情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世人的脸上看见过,只有早期几个大画家笔下的救世主耶稣有这种表情。李斯特的手在琴键上奔腾,我的座椅下的地板像铁丝在震动,这位艺术家的手和身体随情绪失控时,整个听众席被音响笼罩。他晕倒在帮他翻谱的朋友怀里,我们手忙脚乱地把他抬出去,这个情景实在可怕。全场的人吓得呆若木鸡,后来希勒走上前来,宣布李斯特已经苏醒过来,恢复得还算好。我搀扶德·西尔古夫人上车,我和她抖得像白杨树上的叶子;直到此刻记写此事时,还抖个不已。
有些不客气的评论家—哎!人心叵测!—不客气地暗示,是李斯特出钱请那些女人晕倒和打架的。但是,凭他的长相和名望,他一生中不乏女人为他晕倒。少年英俊时,女人为他神魂颠倒;年老时,穿上袈裟,高贵的脸上长着大疣,女人照样为他疯狂。他是一个骄傲的人,从来不让人忘记他是弗朗茨·李斯特。1875年,他去世前十一年,李斯特在莱比锡开音乐会。一个记者为伦敦的《音乐记事》写的报道称:
十一时整,束腰的袈裟上一头银发和一张熟悉的脸庄重地走进房间,以西泽大帝的屈尊姿态接受人群的掌声。李斯特久久站在那里,让一副副望远镜仔细端详他那俊秀的面容,然后……开始一首即兴幻想曲。弹了几小节前奏后,取瓦格纳的 《皇帝进行曲》 的主题,一步一步发展为狂风暴雨,雨点般的跑句、冰雹般的颤音、闪电般的琶音和雷鸣般的和弦,直到最后,头发披散在额头上。头一仰,把头发甩回去,这时琴旁的身影令人联想起我们青年时期照片上灵气风发的神情。
他是个自大狂,谁不把眼睛盯在他身上,他就受不了。在音乐会上,乐队全奏时,他说话、做手势、打拍子、跺脚、摇动身体,故意让他常爱佩在身上的勋章奖牌叮当作响。台上往往放三架钢琴,选用其中任意一架。难得有钢琴最后不断弦断槌子的。1840年,有一位英国评论家痛心地指出,李斯特曾“因为他做了会使青年学生受到严厉处分的事—那就是,狠狠捶击并敲坏两架精美的钢琴”,而被授予一套早餐用银器。怪不得精明的老弗里德里希·维克在比较李斯特和塔尔贝格时说,李斯特弹琴是有灵感的做作,塔尔贝格弹琴是有灵感的空虚。
李斯特几乎早就有这些怪动作,但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他不像肖邦,作为钢琴家和一位重要人物,他有个发展过程。当然他有惊人天赋,可是他的天赋没有得到适当的培育,有流产之虞。他只跟过一个重要的老师,即卡尔·车尔尼;车尔尼这位优秀的教师在1819年听到李斯特的演奏时(当时李斯特八岁),大为惊骇。多年后,车尔尼谈到少年李斯特给他的印象时说:
他是个瘦弱的孩子,脸色苍白,弹琴时像喝醉了酒在椅子上摇来摆去,我不时担心他会摔倒在地上。再说,他弹琴完全不规则、不用心、乱七八糟,一点都不懂正确的指法,手指在键盘上任意胡来。然而,他的天赋极高,使我惊讶。我让他视奏一些东西,他纯粹靠本能弹下来。那方式让人感觉到,他是大自然亲手造就的一个钢琴家……我还从来没有过像他这样渴切学习、有才华或勤奋的学生。根据大量的经验,我知道,头脑超前于体力的天才往往会不注重扎实的技巧,因此,头几个月必须用于调整加强他的机械灵活度,防止他以后染上坏习惯……由于我使他很快学会每一首乐曲,他成为了不起的视奏家,甚至能当众视奏难度很大的作品,而且弹得十分完美,宛如学过好长时间的作品。我还设法教他即兴的技巧,常常给他主题,叫他即兴演奏。
车尔尼把李斯特介绍给贝多芬,那好像是1823年的事。据说贝多芬听了李斯特的音乐会后,亲吻这个孩子的前额。后来李斯特说确有其事,但今天的学者们持怀疑态度。因为当时贝多芬耳疾加重,几乎从来不去听公开的音乐会。可能在私人场合见到过李斯特,要吻也是在私人场合的事。大约就在那时,李斯特离开了维也纳。车尔尼说李斯特的父亲太早把他带走,“正在紧要关头”,说老李斯特只关心如何剥削儿子,用他赚钱。十六年后车尔尼在巴黎听李斯特时,发现这位学生的弹奏“在各方面都是野而乱的,尽管掌声雷动”。这是车尔尼这位古典主义者的意见,但当时很少有人认同。
离开老师以后,李斯特发疯地工作。十几岁的李斯特是一个相当温顺而浪漫的青年,没有后来那样锋芒毕露。彬彬有礼、毫不狂妄,1828年给查尔斯·萨拉曼的印象是“一个可爱而纯朴的男孩,毫不矫揉造作”。他力争做一个有学问的人,弥补没有受到的学校教育。通过苦读,他自学成材。1832年,他写信给一个朋友说:“这两个星期,我的脑袋和我的手指像两个被罚苦役的人。我身边放满了荷马、圣经、柏拉图、洛克、拜伦、拉马丁、夏多布里昂、贝多芬、巴赫、胡梅尔、莫扎特和韦伯。我学习他们的作品,狼吞虎咽;每天还要练习四五个小时(练三度、六度、八度、震音、重复音、终止式等等)。唉!只要不发疯,准会让你在我身上看到一个艺术家的样子。”一米五高的书架上的东西,他到底消化掉多少,也许可以打个问号;但是,他的记忆力很强,完全像一个有教养的人—虽然练震音和重复音到底能带来多大的修养,难免使许多音乐家疑惑。李斯特这话在某种意义上泄露了天机。其实,那时他的练习目标已经是当一个演艺家,而不是艺术家。幸亏他有足够的天赋,能在演艺和艺术两方面都一展所长;只要他愿意,弹起古典作品来,可以毫不逊色于欧洲任何一人。但他基本上是浪漫主义者。同达古伯爵夫人的艳事从此决定了他的社交地位,在此以前,他是一个玩世不恭的人,像欧洲所有的浪漫派青年一样,装出一副拜伦的模样。对他敬畏备至的哈雷给我们勾画了1836年的李斯特,这段文字值得纪念:
他颀长身材,十分清瘦,脸庞小而苍白,额头出奇得高而美。平直的头发长得披到肩上,看上去很怪,一激动,或者一打手势,头发就翻到脸上,把鼻子整个遮住。他不讲究衣着,外套好像随便披在身上,不戴领结,只套一个窄窄的白领子。这个怪人动个不停:一会儿蹬脚,一会儿挥舞手臂,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李斯特是匈牙利埃斯泰哈齐亲王府的一名低阶官员的儿子,但在1811-1886年这漫长的一生中尊若君王。他兼有天才和魅力,无需追求成功。倒是成功来追求他,柏辽兹酸溜溜地这么说过。他成为欧洲最出名的人,为争取艺术家的平等地位所起的作用比谁都大。单就这一点来说,他已是欧洲青年人中的英雄。伟大的维也纳评论家爱德华·汉斯利克称他为“那一时代一个超凡绝伦的人,现代精神的最卓绝、最可爱的化身”。他高昂地行动在王公贵族中间。他真的取笑过他们,让他们知道谁比他们更优秀。他拒绝为路易·菲利普演奏,以此表示不敬。普鲁士的腓特烈·威廉四世给他钻石,他把它们扔到舞台两侧。他不请巴伐利亚的路德维希一世来听他的音乐会,因为两人是情敌,争夺洛拉·蒙特兹的感情。由于宫廷礼节不允许以私人名义给西班牙的伊莎贝拉二世发请柬,所以他不为她演奏。俄罗斯的尼古拉一世在他弹琴时讲话,李斯特站起来说:“尼古拉讲话时,音乐必须静默。”这句话传遍欧洲。李斯特缔造了自己的王国,要求得到国王般的尊崇。他甚至不吻女士们的手,而是女士们吻他的手。他俨然像个国王,从不收学生一分钱。聪明的艾美·费伊在风靡一时的《在德国学音乐》一书中生动描写了李斯特的音乐课—学生们集合在一起,不安地等候着,窃窃私语。下午四时,大家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老师来了。”
老师走进房间。大家起立,对他鞠躬。女士们吻他的手。李斯特大方地叫大家坐下。通常没有人对他说话,除非他先开腔。他看看钢琴上的一堆谱子(这架琴已破旧,欧洲每一个希望成材的人都在上面敲打过,剩下乱糟糟的一堆破烂),哪一首曲子引起他的兴趣,哪一个准备这首乐曲的人便应皇帝之召走上前来,弹奏一遍,李斯特听后提出意见。有时,他不耐烦地把那不幸的人从琴旁推开,自己弹将起来(他的学生西洛蒂说,在那架破琴上弹出如此美妙的音乐,“不亲耳听见的人是无法想象的”),班上的女孩子一个个晕过去。老师微笑中含有愠意,但他心里是高兴的。
只有一个音乐家能够超越李斯特带给听众的震撼,那人便是帕格尼尼。李斯特有许多音乐会演出习惯是效法帕格尼尼的。李斯特总是向最优秀的楷模学习。1831年3月9日,帕格尼尼在巴黎歌剧院首次演出,李斯特、戈蒂埃、雅南、乔治·桑、德拉克洛瓦、德·缪塞、罗西尼、奥柏、海涅和巴黎的所有小提琴家一起聆听了这场演出,顿时为之神往。他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位尽善尽美的演艺人(还是历史上尽善尽美的一位炫技大师)在表演。帕格尼尼成为李斯特一生的决定性影响之一,李斯特力图超过帕格尼尼,在钢琴上制造相当于帕格尼尼在小提琴上制造的效果。
另一个重大影响是肖邦。李斯特在1832年第一次听肖邦演奏。他从肖邦那里得知,钢琴不仅是炫技的乐器,还能做出细腻的表情。帕格尼尼打开了超凡的辉煌炫技之门; 肖邦打开了诗意、风雅、用心灵演奏之门。这样,李斯特集众家之长:练就一副相当于帕格尼尼的小提琴的过硬技巧(他改编的六首帕格尼尼随想曲把钢琴技巧带到前所未闻的高度);改造狂风暴雨式的炫技,吸收肖邦所创用的色彩和诗意。李斯特比任何一个钢琴家更多地融技巧、演艺和诗意于一炉。近年来音乐界虽以轻视音乐家李斯特为时髦,但我们已慢慢醒悟到,在那咄咄逼人的锋芒,有时不过是弄虚作假的背面,有着一颗那一世纪最惊人、最富创造力的头脑。李斯特是一位咄咄逼人的音乐家,处于最佳状态演奏时,能把深刻的音乐性加诸其他质量之上。难怪有些竞争者认为老天不公平,怎么能把钢琴天才和音乐天才都集中赐给一个人。
此外,他至少还有一点,是那个冷酷的撒旦似的意大利小提琴家所缺少的,是那个小个子肖邦所希望拥有的。李斯特年轻时容貌俊俏得令人惊异—修长身材、金黄头发、高贵、潇洒的气质,还有铁打的体力,一上台就足以使所有的女士晕头转向……不仅女人爱慕李斯特。坐在琴旁的李斯特使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哪怕他们不怎么喜欢他这个人或者他的演奏。门德尔松在1825年第一次听李斯特演奏后的印象并不佳,也许不无道理。那时,李斯特才十四岁,音乐上尚未成型。门德尔松比他大两岁,当时可能弹得比他好。但是,到了1840年,尽管从灵魂深处厌恶李斯特的作为,门德尔松不得不承认,李斯特“弹琴的技巧比任何人都高明……那种速度和手指的完全独立,还有通透明亮的音乐感,堪称无与伦比。一句话,我从没听过一个演奏家能够把音乐的感受如此传送到每一只手指尖的”。门德尔松和李斯特不可能成为至交; 门德尔松的音乐立场太矜持、太淡泊、太古典。在性情、审美观和社交方面,两人相去千里。门德尔松是莫谢莱斯学派的钢琴家:手指飞快、用手腕弹、从不追求雷鸣般的音响。他是一个有修养、有风度的钢琴家,不是炫技型钢琴家,也不想成为炫技家。李斯特的一个学生,安东·斯特雷列茨基,曾经写到一次宴会,李斯特和门德尔松两人都在场。他说,门德尔松弹李斯特的《第四号匈牙利狂想曲》,弹得“极其可憎”。门德尔松知道自己弹得一团糟,便转入自己的《升f小调随想曲》,弹得光辉灿烂。然后,他请李斯特弹。李斯特弹了同一首随想曲,门德尔松听后承认自己不如李斯特。他抓起李斯特的右臂,仔细端详后说:“李斯特琴艺赢了我,要翻本,只好比一比拳击了。”可是,仔细检查了李斯特的体魄后,又只好甘拜下风。这样,事情也就过去了。但是,几年后,李斯特说:“门德尔松虽不记仇,但绝不会忘记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