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的思惟方式,可用四句话来概括。《三论玄义》所谓“理超四句”的“四句”即指这四句
第一句“有而非空”;
第二句“空而非有”;
第三句“亦有亦空”;
第四句“非有非空”。
前两句称为两单,后两句为俱是俱非,双照双非。前三句用的是“表诠”方式即直表应该肯定的东西,说事物“是”什么;后一句用的是“遮诠”方式即以否定的方式,说事物“不是”什么。禅宗就以这一思维方式来观照一切矛盾对立的双方。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佛家称之为“不二法门”,“不二”是简略的说法,完整的说法是“二而不二”。首先是把对立面区别开来,即首先使用“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判断为:有不是空,空不是有。然后才是双照双非,既对立又统一。这就是禅宗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并不排除而是包容了形而上学的二元对立。对立面的统一,就是以承认对立面为前提的但二元对立的有效性是受到限制的,不能仅仅把矛盾双方区别开来,还有后两句,四句是一个整体,不能割裂开来使用。
历史上许多古琴家都有禅学修养。古琴音乐的行为方式也与参禅存在联系。古琴音乐主要是自娱性音乐(不排除他娱性),集创作(打谱)、演奏、欣赏于一身。弹琴有利于修康,古琴演奏讲究澄心调息,很接近气功。欧阳修学琴,疾病不治而愈的事为古琴界所熟知。“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引,久而乐之,不知疾之在体也。”更为重要的是通过音乐修心养性,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种带有参禅意味的音乐活动。真空、妙有,不过是从两种角度来说的同一句话。都是有与空的相互渗透。有在空中,空在有中。达摩把“有中之无”比作“水中盐味”。水不是盐味,盐也不是水。二者并不等同。但是,每一滴水都含着盐味,每一粒盐也都有已溶于水中。在音乐意境中,这“有”、这水,属于“色界”(物质世界),是有形之“相”,就是乐音的物质运动形式;这“无”这盐味,属于“无色界”(精神世界),是无形之“性”,就是音乐的性质。如果把音乐的“性相”说成是“有意味的形式”那么,“相”就是形式“性”就是意味。“有与无”在这里就表现为“物质与精神”、“形式与内容”、“现象与本质”、“性与相”相互渗透。就在乐音运动的物质形式中,体现着意味。意味层次是多少,并非一律相同,这要看作品的具体情况而定。
一、物象信息的层次:乐音的缓慢的速度、延长的时值、透明而似乎飘向远方的泛音音色,在《平沙落雁》中传达着大漠长空的信息,旋律与节奏型的均衡性,同态于雁阵的有序运动;《风雷引》中乐音运动造成的风声、雨声、雷声;《普庵咒》中的钟声、罄声;《樵歌》中的号子、伐木声;《秋砧》中的调敲击声等等,都是“有”中含有的“无”——音乐运动的物质形式适透露出的意味。犹如云雾中偶而出现的一鳞半爪,隐隐约约、朦胧胧胧、似有似无,营造出一种可启示联想却视而不可见的抽象运动形态的动感虚象。这种模仿性的、与物象运动同态的、暗示所指的东西,固然也是一种意味,却属于比较浅的层次,而非音乐意境中所必不可少的最带本质的内容。在许多古琴音乐作品中,就极少这些东西,即使有,也不是发此明显,而比较含蓄。
二、思想感情状态的层次:在此类意境模式中,感情状态的一般特点是:冷静、平和、清淡、深层、含蓄内在,镇定自若,所谓“八风(利、衰、毁、誉、称、讥、苦、乐)不能动”,荣辱不惊。感情受到理性的严格控制。正如禅宗所说,无凡情非无圣情。渗透在哲学思考中的体验就蕴含着包容四海的博大关怀。诸如《梅花三弄》那洁身自好的君子之风;《离骚》那充斥宇宙的浩然正气;《风雷引》那除旧布新、荡涤污浊的愿望、要求变革和呼唤新的时代的志士情怀;《流水》那宽阔的历史感,那对大自然无穷创造力的讴歌,对涓涓细流与长江大河在本质上的统一性和有限的人生与无限的未来的统一性的深刻洞察,那追求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有机的世界观,无不浸润着隽永的意味,闪烁着文化的光辉。
三、精神气质的层次:不同的意境概括地体现着不同的生命体验。因而,对于任何音乐作品来说,这都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必然存在的层次。大至整体,小至每一个音,在音乐“笔墨”的控制挥洒之间,都跃动着生命的脉博和活泼的精神。或朴实无华的风度中蕴藏着聪颖智慧。或太极拳式的推手中内含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或稳重、泰然、宽容大度,带着漫长浩渺的历史感。或善良淳朴,吐纳造化,厚道而乐天。或如涓涓细流礼赞滋润生命之源泉。或似狂涛巨澜一往无前气魄雄浑。或诙谐风趣凌乱其表,在序其中、跃动着对自由的执着。或以八度或双八度应和的博大气势挟带风雷的笔锋。或以空虚灵动的泛音自由翱翔,通向那无边遥远的探索。
四、“形式美”即反映智慧才能和劳动态度的层次:在中观世界,音乐运动出乎人们的意料却又满足人们的期待的巧妙趣味,就已经体现出艺术家的创造才能。在微观世界的一支微型的旋律,它就是“韵”。每一个音的音头、音腹、音尾,都以独特的简繁无常凝聚成捕捉不尽的滋味。在这里我们才发现了松散外表下的精致细密、高难度技巧和高速运动:平静水面下隐伏着风暴式的漩涡急流,它没有片刻停息。音、韵之间却又出没往还无迹可求。钢琴上奏出的音,没有这种“韵”,它是平直的一条横线,韵音之间呈现为“台阶”式的90度角的线段的连续,在古琴音乐中,整首作品就是一盘游绕没有棱角的弧线,一条东方式的“龙”,它飞舞灵动,生气蓬勃,不可思议。
欣赏这一类音乐,很像欣赏“草书”,在审美过程中,对于“字义”的把握并不是主要的事情,主要引人入胜的是那充满活力的生命、人格的精神,卓绝的工夫和横溢的才气。这是人类精神创造的奇迹,给这世界增添了一种原来没有的东西,没有形象的人类精神,取得了乐音运动的美好形式。机械的物质声音被艺术家赋予了人的生命体验。所以,这创造才美!这艺术所进入的“非象”境界,就是对生命体验达到“悟”的时刻所进入的“禅境”。“禅境”生“禅悦”,我们称之为心理美感。
这类意境,未必要写物质世界之象,主要是写精神世界之象。即使写物象,也不执着于物象之酷肖。它于实有中现空灵,于物质形式中显精神内容;即重人格修养,大气磅礴,又讲形式之美,精雕细琢;精光储蓄而内秀,自然返朴而归真;少有悲欢之曲折,更多豁达之心胸。音乐思维既具体又概括,既通向个别,又导向一般。在形象的有限中体现哲学思考的无限性。言有尽而意无穷,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