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莫扎特传记与书信,透露他有周星驰在银幕上的无厘头模样,但我觉得莫扎特的歌剧没有一部像《无极》可以玩出《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那种戏谑与夸张,还衍生出各种讨论的趣味。再怎么玩,都只有「半出莫扎特」把戏,顶多动动宣叙调或对白,我看没人胆敢改咏叹调的一个音符。
是不是歌剧越来越难搏版面了,真要语不惊人死不休,才有机会挤上国际版。比如说最近看到关于莫扎特歌剧新闻,就是「穆罕默德头颅事件」。《伊多梅尼欧》原本只跟希腊神话有关系,从特洛伊攻城班师回朝的克里特国王遭遇海难,老王伊多梅尼欧向海神波塞顿发誓,只要祂能帮助大军安然度过难关,就要把返乡遇到的第一个人献祭给海神。没想到他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克里特王子,国王面临必须手仞亲子的悲剧。由于他的三心二意,克里特发生大瘟疫,海神震怒了。
按理说这出戏只出现海神波塞顿头像,但德意志国立歌剧院的导演努安培兹觉得这样不够,他设计三个宗教领袖耶稣、佛陀、穆罕默德的头像跟海神并列,表示对各种宗教组织的抗议。按理说波塞顿的头像必须高高供奉在神殿,导演却将场景变成「提头来见」。这可惹恼了回教徒,穆斯林教义明示禁止为先知绘像,何况还将祂的头砍下。到底歌剧要不要如期上演,得调派多少镇暴警察才能压制土耳其人的抗议,变成热烈讨论的话题。
演一出戏需要警察保护歌剧院,莫扎特地下有知,也要大呼不可思议。导演努安培兹大概不会承认这是「酷索」(kuso)表现,他有严肃的意涵,谁管莫扎特怎么想?不过往前推的柏林喜歌剧院事件,可不能摆脱「恶搞」声名。西班牙导演毕艾托这回把莫扎特《后宫诱逃》的伊斯坦堡后宫变成现代妓院,大搞色情版莫扎特,怎么声名狼籍的又是土耳其人?除演员一丝不挂淋浴场面、当众小便,还有变装皇后、性虐待、手淫,活生生重金属淫荡版的莫扎特。抗议归抗议,据说服务台出租望眼镜供不应求,谁需要莫扎特的授权书?
印象里开始让莫扎特歌剧出现大麻、手枪、橄榄球、洗衣机、连环漫画、汉堡店、摩天楼,应该是1980年代彼得·谢勒(Peter Sellars)的把戏。谢勒想要灌注性爱、阶级、不安、恐吓、箝制、贪婪、轻浮、自残,种种颠覆莫扎特约定成俗的温馨婉美印象。如今放眼国际剧坛,《女人皆如此》的三生三旦变成空少与空姐,一点都不稀罕,我还看过维瓦尔第的巴洛克歌剧出现机场航站场景,主角手推行李车大唱咏叹调。
点子王彼得·谢勒也曾踢过铁板,那就是糟蹋华文漪事件。谢勒在柏克莱加州大学执导的《牡丹亭》,引起华人的围剿,在美西可是有很多懂昆曲的行家。这事件恐怕华文漪也得了严重内伤,她是昆曲个中行家,怎会任由外国鲁莽导演摆布?为何到了美国就水土不服,变成对自己民族顶尖优秀艺术缺乏自信的可怜虫?不过这事件也不是完全没有建树,至少谭盾写出一出古老中国昆曲与前卫西洋歌剧的混血儿《牡丹亭》,黄英也磨练出一套不中不西,或说亦中亦西的西洋美声式昆曲唱腔。谁说这不是日后谭盾《马可勃罗》、《茶经异闻》,乃至《卧虎藏龙》的热身?
相对于德意志国立歌剧院「穆罕默德提头来见」,9月底的国际曝光率,我倒觉得英国国立歌剧院8月底首演的《格达费:活生生的神话》,新闻委实太少。关于这位利比亚强人,陈总统今年5月的「神秘外交事件」,更有逗弄我们好奇心的理由。这出戏从八○年代雷根轰炸的黎波里起始,兵分二路,一边回叙忆往,一边往前推进,刻画狂人专制,没想到惹来一面倒负面剧评。看起来是处处大而无当,把强人描写成刻板印象的扁平角色,音乐没掌握阿拉伯风格,全剧毫无女性角色也是枯燥原因。这出戏不管怎样修改,恐怕不会有20年前约翰·亚当《尼克森在中国》的成绩。
即使是失败得一塌糊涂的《格达费:活生生的神话》,我也觉得比「酷索莫扎特」重要且有意思。虽然莫扎特传记与书信,透露他有周星驰在银幕上的无厘头模样,但我觉得莫扎特的歌剧没有一部像《无极》,可以玩出《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那种戏谑与夸张,还衍生出各种讨论的趣味。再怎么玩,都只有「半出莫扎特」把戏,顶多动动宣叙调或对白,我看没人胆敢改咏叹调的一个音符。
真正有古典音乐酷索精神的,就我印象是伦敦的「哈夫农音乐节」。吉哈德·哈夫农(Gerald Hoffnung,1925-1959)是1950年代伦敦最优秀的报纸漫画家,本身很喜欢古典音乐。他创立搞笑版的音乐会,受邀的还是顶尖的伦敦音乐家,法国号名家丹尼尔·布莱恩就乐此不疲,爱乐是御用乐团。马孔·阿诺德(Malcolm Arnold,1921-2006)曾写出4架吸尘器的协奏曲,献给胡佛总统。但音乐会大都是歪改古典名曲,像火箭发射版《大黄蜂的飞行》,贝多芬第四号《雷奥诺拉》序曲、荒腔走调版《惊愕》交响曲,乃至讽刺听众的《咳嗽小品》,现场录音都是忍不住的爆笑声。
哈夫农的名气实在太响亮了,第一场音乐会门票竟然在两个半小时抢光。不料哈夫农只活34岁,他创办的音乐节仅举办过两届,EMI留下趣味盎然的现场录音,30年后伦敦皇家节庆音乐厅又举办过一场欢乐版纪念音乐会,由笛卡唱片公司(Decca)发行。年轻一代乐友也许不知道50年前的伦敦哈夫农,但他在美国找到传人彼得·席寇(Peter Schickele),席寇创造出不被J.S.巴赫老爸承认的,C.P.E.巴赫的虚拟弟弟P.D.Q.巴赫(Pretty Damn Quick Bach)。
席寇模仿孟德尔颂在肉店发现巴赫的受难曲总谱,说他在巴伐利亚的咖啡滤纸发现P.D.Q.巴赫的乐谱,不只帮莫须有巴赫先生写下小传与墓志铭,还捏造他的音乐作品,大开古典乐疯狂玩笑。Vanguard与Telarc发行的P.D.Q.巴赫搞笑唱片多达16种,甚至获得葛莱美奖。兰登书屋还发行一本《P.D.Q.巴赫正传》,后来更有德文译本,真是将莫须有巴赫先生推到酷索的极致。P.D.Q.巴赫也恶搞过一出莫扎特的歌剧《费加洛的诱逃》,虽然是莫扎特几出着名歌剧的什锦杂烩拼贴,却是别开生面的创意组合。
也许不是人人喜欢哈夫农与莫须有巴赫,那么来试试玩得较斯文的《蝙蝠》。小约翰·施特劳斯这出开放的喜歌剧,原本剧作家就容许更改对白,即兴加入对时事或政治的讽刺。这出戏如果在圣诞节到新年的档期推出,第二幕一开始奥罗夫斯基公爵家的舞会, 便会特别安排一场小型的「华彩音乐会(Gala Concert)」,呼应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传统。原本小约翰·施特劳斯为舞会写了5首舞曲,西班牙、苏格兰、俄罗斯、波西米亚、匈牙利风格各一,有点像《胡桃钳》那些民族风组曲。
不过很多指挥都认为小约翰·施特劳斯这5首组曲,没有新年音乐会那些着名的华尔滋、波卡优秀,因此便任意改为《春之声》、《维也纳森林的故事》、《蓝色多瑙河》等等,配上好看的芭蕾场面,都获得作曲家的认可。1960年卡拉扬把《蝙蝠》玩到极致,除了轻歌剧的正式班底,他还邀来笛卡11位「非蝙蝠歌手」,大开长袖善舞的华彩音乐会。提芭蒂唱《风流寡妇》的「薇莉亚之歌」、普莱丝唱《波奇与贝丝》的「夏日时光」、尼尔森唱《窈窕淑女》的「我能整夜为你跳舞」,其他像毕约林、贝冈莎、西密欧娜朵、莫纳哥、巴斯第雅尼,莫不使出浑身解数大唱你猜不到的轻古典歌曲。
卡拉扬这个「吃重咸」的钻石阵容,让后来的指挥徒呼负负,没人可以邀到那样的重量级歌手唱那样的羽量级小品。只有1990年柯芬园的版本可以一比,柯芬园这次的华彩音乐会排出帕华洛帝唱《奇列亚》「费德利柯的悲歌」、荷恩唱圣桑《桑孙与达利拉》之「你的声音打开我心扉」、荷恩与苏莎兰的《赛密拉米德》二重唱、帕华洛帝与苏莎兰《茶花女》二重唱。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奇特组合?因为苏莎兰藉由她先生波宁吉指挥的《蝙蝠》宣布退休,她有请歌剧界最重要的搭档为她饯别。
然后,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场面了,65岁的苏莎兰演唱约翰·霍华派恩那首家喻户晓的「甜蜜的家庭」,几乎让柯芬园台上台下的听众珠泪悬眶,全场报以起立欢呼。苏莎兰这番离席,还真有最温馨的酷索氛围。聪明的女高音选择在第二幕开始时一个人离去,那位奥罗夫斯基公爵此刻正唱道,「我喜欢招待客人,各位嘉宾请尽情取乐吧,即使通宵达旦也无所谓」。没有人比苏莎兰把离别镶嵌得更美好,那样「玩」一出喜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