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年少时,曾经向海顿学习过作曲,不过贝多芬真正崇拜的对象,其实是莫扎特。也许应该庆幸,贝多芬没有机会真正成为莫扎特的门徒。如果贝多芬如愿跟莫扎特学作曲,难保不会只是音乐史上另一个终被遗忘的莫扎特模仿者。
我们还该庆幸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如此丰沛的音乐天分,灌注在贝多芬,而不是当时哪一位王公贵族身上。即使在法国大革命之后,维也纳仍然没打算要接受平民与贵族间的自由恋爱,即使那个平民精彩如贝多芬。贝多芬的作品,替他赢得了崇敬、名声、甚至神话,却不足替他带来与贵族恋爱成婚的幸福。
贝多芬留下两封信,信的开头呼唤:「我的天使、我的一切」,信中称对方为「我永恒的爱人」,并说:「因为你的爱,我才能活下去。」不过,两封信从头到尾没留下收信者的姓名。
「永恒的爱人」究竟是谁?历来有许多说法,被认真提过的,至少有五位,而这五位共通之处是:她们的确都曾和贝多芬有过一段情,偏偏她们都是贝多芬高攀不上的贵族。
1927年,罗曼.罗兰写《贝多芬传》时,采信了凯林克著作《永恒爱人之谜》书中论证,主张两封信的倾诉对象应该是泰丽莎.勃朗莎薇克公爵夫人,透过《贝多芬传》畅销流行,这个答案被最多人接受了。
泰丽莎曾经和贝多芬订婚四年。不过那只能算是「私定终生」,因为泰丽莎根本不敢让家人知道。然而四年之后,高傲的贝多芬受不了泰丽莎只能偷偷摸摸和他相恋的情况,主动解除了婚约。
可以想见这段感情,给贝多芬带来多么复杂的感受。他的感受,一大部分写进了作品编号七十八号的《升F大调钢琴奏鸣曲》里。这首曲子,正是题献给泰丽莎的。
这首钢琴奏鸣曲,发表于一八○九年,是贝多芬自认的得意作品。一八○九年,正是两人恋情受到无情三年考验,弄得彼此精疲力竭时,爱之火仍在,不过外面却围着越来越强的社会冷锋,仿佛随时伺机要扑上来,吹熄仅存的爱的温暖。
贝多芬痛苦着、犹豫着、期待着却又在期待中无可避免思索绝望的结果,他需要发泄内在的情绪,可是却不能写信,或者该说没办法用信用文字,表达这么复杂的内在挣扎。对他而言,缺乏一种足以同时承载从爱到恨、从希望到绝望、从光明到黑暗、从救赎到诅咒、从信心到自卑,情绪光谱全幅景致的表达工具。
他只好诉诸音乐。《升F大调钢琴奏鸣曲》最精彩的部分,正在于贝多芬的自我,不屈不挠地贯串其间。不像《田园交响曲》,有外在为其模拟对象;不像《英雄交响曲》,有拿破仑为其思考的典范,这贡献给泰丽莎的曲子,真正献出去的,就是贝多芬自己,他生命与爱情中所有的矛盾与错乱。
贝多芬的自我,就是这首曲子的大自然,也是这首曲子的拿破仑。贝多芬思考自己、描绘自己和自己──做为创作者与做为被创作物的双重自己,缠卷搏斗。展开了音乐史上前所未见的激烈、悲壮自我探寻、自我发现,以及自我否定。
音乐的「自我化」革命开始了。新的时代、浪漫主义时代于焉堂皇上场。
文│杨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