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世纪以来,贝多芬之所以能跨越时代、打通迈向浪漫主义音乐的桥梁,雄踞音乐的奥林匹斯山峰巅,与他狂放的时代精神和独特的生命状态息息相关。
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曾盛赞贝多芬的音乐是“专横跋扈的大自然的力量的女儿”:由此,“力量”一词,成了贝多芬音乐的象征。
从蔑视到反叛
从来没有哪一个古典音乐家像贝多芬那样,与他的社会时代格格不入。这位音乐天才,年幼时期,即被宫廷乐师的父亲逼迫,日夜练琴。到他青年时,他独特的演奏已征服了广大听众,吸引了上流社会的注意,并得到了贵族们的保护。同时代人对此有过描述:“他知道如何吸引每一位听众,甚至常常让他们眼含热泪,很多人甚至大声抽泣起来,这是因为在他的表现中有某种魔力。”
如果仅仅满足于这份天才,让自己成为听众的仆人,就不会有真正的贝多芬。音乐是一门崇高的艺术,作为一名作曲家要有艺术家的崇高使命,这才是贝多芬的信念:他想成为一位伟大的创造者,而不限于取悦大众的耳朵,听命时代的趣味。所以,贝多芬与他时代的决裂有着必然的内在逻辑。最为人熟知的是他写给李希诺夫斯基亲王的绝交信:“您之所以成为亲王,是因为偶然的出身;而我之所以成为我,靠的是我自己。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成千上万的亲王,而贝多芬只有一个。”事实上,现实中的李希诺夫斯基王府对贝多芬十分仁慈,是他的收养人和保护者,平时很有耐心地在着意打造他,小心地呵护着他敏感的自尊。一次,当王妃的母亲跪下求他作一次演奏时,这个野蛮的小子断然拒绝,并且无礼到不愿从沙发上站起来。后来,因一言不合,摔门而去,冉也没有回到王府。
贝多芬这种骄傲的反叛精神不是孤立的,既有他内在生命意志的表达,也是时代精神的要求。反叛精神,是生命意志的具体体现。在贝多芬身上,有一种不可被征服的自由高傲,一股自我解放的强大力量。哲学家尼采讲过:“我的‘我’教给我一种新的骄傲,我又以此教人:不要再把头埋进天堂这类东西的沙堆里,而要使头自由、使这颗尘世头颅为尘世创造意义。”贝多芬与尼采有着同样的超人精神,他反抗一切约束,争取一切属于个人的自由。他坚信,没有与贵族、帝王的平等,就不会有独立的自我,每一个获得了自由的“自我”都希望发号施令,希望征服与冒险,这也正是他那个时代的主题。
十八世纪的欧洲是一个狂飚突进的时代,正处在新旧交替的巨变之中。“一个古老的社会崩溃了,一个新的社会正在酝酿中,在青黄不接的过程巾,第一得先解放个人……”这正是“人类从黑暗的巾世纪走向现代的第一缕曙光”二莎士比亚曾这样歌颂人类:“人啊,你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人占据了宇宙的中心,不再是上帝的仆人。重新肯定人的价值,深刻地表现自我,成为一代觉醒的艺术家的使命。在这个意义上,贝多芬得风气之先,与整个欧洲文艺复兴前后的人文精神遥相呼应。
在艺术表现中,他敲碎形式的锁链,打破清规戒律的束缚,不惜过分、过度,野蛮无礼,以强力去征服世界,哪怕极度地情绪流露也不回避。他触摸到了生命的内核,攫住了生命释放出的极大的活力。他“赛似狂风暴雨中的魔术师,会从深渊里把精灵呼召到高峰上”。所以,当他弹完一支曲子看到满场的泪人时,他会大笑:“啊,疯子,你们真不是艺术家,艺术家是火,他是不哭的”。他送行一位朋友时,也说过:“别动感情,在一切事情上,坚毅和勇敢才是男儿本色。”这种对感情的绝对控制,近乎冷酷的对多愁善感的蔑视,对意志的崇拜,对自我价值的肯定,正是个人主义的源泉,也是浪漫主义的精髓。
在社会现实里,这种极端的个人主义精神,使他不但蔑视上层社会苍白无力的优雅风尚,也蔑视一切成规;不但针对那些温情脉脉的贵族、同时代的听众,甚至针对与他同时代的音乐家,以及音乐的法则本身,“法则禁止使用这种和弦顺序,很好,我允许它”。这就是贝多芬,他总是与他的世界直面相对,直来直往,在对那个世界的轻蔑、嘲弄和污辱中耸肩大笑。和他同时代的格里涅克曾讲过一句话:“这个年轻人身上有撒旦。”他与大文学家歌德的短暂友谊及后来的分道扬镳,也正是这种反叛精神的原因。一开始,他和文学家歌德见面时,欣喜若狂,钦慕不已,把歌德的作品谱成序曲题送给他;但是有一天,当他与歌德在大街上同行,看到歌德恭恭敬敬向亲王脱帽致敬时,他又愤愤不平,表未了极大的蔑视和嘲讽,致使两人友谊破裂,终生没有得以和解。
在贝多芬生活的时代,他的狂傲无礼甚至野蛮冷酷,都很难被人接受。人们认为这个年轻人简直是大逆不道,竟然白视可以趴人义豪歌德、大音乐家亨德尔平起平坐。实际上,他蔑视的正是人们的这种“小家于气”当人们从社会道德的角度来评说贝多芬的时候,他置之不理,拒绝评论。他之所以有力量拒绝指责,是因为他有更高的标准,那就是从艺术家的角度出发,坚守自己的生命原则:一切只听从于他生命内那专横跋扈的声音。对此,罗曼罗兰讲过一句绝妙而中肯的话:“他的罪过就是不知道如何适应平常的世俗标准。他们川常人的标准来衡量他,他们是对的,但他们也是错的 他们手里的标尺授权他们宣布,这座大山比例失衡;这是因为他们是从下面仰望他……如果贝多芬在任何方面都不过分的话,他就不是贝多芬了……任何人要想理解他,都必须有能力理解他身上那些过于强烈的对比,正是这些对比使他达到那种强有力的平衡。”
从痛苦到欢乐
贝多芬说过一句话,他在为艺术而受难。这是一位大师超越自己的时代,朝其背过身去,直面自我世界后的孤独告白。为了完成艺术家最高的使命,他把自己放上了艺术的祭坛。所以在生活巾,他的命运注定不幸,饱受灵魂的磨难。1802年,当贝多芬意识到自己将完全丧失听力后,写下了自己的遗嘱,他承认白己考虑过自杀。晚年时,他行为古怪,像个流浪汉一样,在人街上孤独行走,不时停下来在音乐笔记本上记几个音符,并用跑调的嗓子哼唱或嘶吼,为此曾被误认为流浪汉遭到逮捕。在最后的岁月里,他几乎完全失聪,彻底从社会中隐退,临终前身边几无朋友陪伴。
近两个世纪,一提到遭受磨难的音乐家,进入我们头脑的多半是这位如怒狮一样、蔑视一切的、头发蓬乱的贝多芬。为达到艺术之完美,他以生命的火焰炙烤自己。当他正值音乐创造最佳的青年时期,耳聋向他袭来,命运的恶魔悄悄降临。贝多芬经历了生死搏斗,这生死的分界就是那份著名的“海利根斯塔特遗嘱”。“我本该结束我的生命,只是我的艺术挽留了我”。最终,他从个人危机中摆脱出来,重下决心完成他的艺术使命。
贝多芬真正与之搏斗的是命运,或者说,他要抗争的是一直要主宰他命运的上帝。人与上帝较量,人与死亡抗争,输赢已被判定,似乎是一种徒劳,但唯其徒劳,更显悲壮,更凸显人的意志与力量。贝多芬要的就是这种意志的胜利,这让人想到尼采的“要重估一切价值”的超人,上帝死了,人可以取代上帝、成为上帝。在这种要战胜命运的意志中,当命运把他击倒在地时,他发出悲怆绝望地呼喊,像神话中的巨人,直挺挺地仆倒在地,再复活站起时,力量增加了十倍。“不,我受不了这样……他扼住了命运的咽喉……你们休想让我彻底屈服!”过度的痛苦加剧了它的反作用,他在搏斗中随对手的力量而加倍增长。比如,在《C小调第五交响曲》中,音乐开始时,突然爆发出惊人的音响,三短一长,如幽灵浮现一“那是命运在敲门!”贝多芬这样解释。在交响曲巾可以感受到,他与强大命运的遭遇、冲突,在静谧中的深思,在灵魂中的追求,与命运的不断抗争,以及最后战胜命运后的凯旋,这就是贝多芬的意志力量?
罗曼・罗兰对贝多芬的灵魂有着准确的把握。他认为,叭多芬的心巾横亘着一个上帝。对待这个上帝,他决不匍匐屈从,相反,inf是像对待一个平等之人、一个应该诅咒的暴君、一位粗鲁的朋友、一位严父。贝多芬每时每刻都在与他的上帝争执,他的内心独白始终是两人之间的对话。这一点从贝多芬的音乐中可以明显感受到。比如在他著名的《悲怆奏鸣曲》中,时而是超人式的速度和力量,时而是突破之后的宁静和抒情一乐曲第一乐章结束时,既有雷鸣般的和弦展示的飞驰失控的竞争,又有古典形式的强有力的控制,传递出了一种与之对抗的情感。苦难磨砺了生命,生命从磨难中汲取营养,这仿佛一对相悖的孪生子:不幸强大了贝多芬的生命力量,欢乐又使他超越了不幸。
意志之力巨大无比,可以推动生命,也能促使死亡。存力的两个极端,一边足和平、幸福、进步、文明,美好,一边是残杀、战争、混乱、野蛮。像贝多芬这样的人才,上天赋给予了他狂野的力量,他绝对地控制着,把它引向了艺术创造。在对命运的反抗与征服巾,最终通过受难,奋斗、为善,贝多芬抵达了欢乐与自由之境。他晚年的《第几交响曲》中有一段“欢乐颂”歌,演奏了一种人神同在的欢乐,乐,乐曲中,人获得了解放,人与上帝和解,极端的冲突消解,力的两端消失,生命抵达不朽,这就是贝多芬超越痛苦抵达的欢乐、贝多芬,式的欢乐。
总的来讲,作为一个人,贝多芬的人生是不幸的,是有“缺陷”的,他的言行暴怒过分,远超出人们的理解限度,以现代心理学讲,他其实处存一种严重的精神异常状态。但对于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来说,这“不幸”和“缺陷”,却构成了他乍命的地基,催生了他强力的意志,在这“缺陷”的苦难之上,他获得了圣徒般的力量,成为时代的先知,预言了一个疾风暴雨的时代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