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可以听古典音乐?
真的任何人都会被古典音乐吸引吗?星野先生,一个“看起来睡眼惺忪的二十五岁左右的男人。头发扎个马尾,耳朵戴着耳环”,会一面抽烟一面看漫画,烟灰“毫不犹豫地抖落在吃剩的拉面里”,穿着大花夏威夷衫的卡车司机,真的会被贝多芬和海顿感动吗?更直接地说,古典音乐难道不是中产阶级以上的专属?即使《海边的卡夫卡》不是写实小说,星野先生却是写实角色。这段情节虽然动人,可是作为小说家,村上春树的桥段设计有说服力吗?读者真会相信,一个卡车司机在吃茶店听了海顿和贝多芬的作品而深受感动,进而改变了自己的决定,跟着说话莫名其妙的老人继续莫名其妙的旅程?
我不知道其他读者的答案,但我倒有亲身经验可说,那也是我人生中一段莫名其妙的旅程。
大学毕业后服役,我在某陆军炮兵营当后勤官。“平时不当参一四,战时不做参二三”,后勤官和小兵比,实在累多了。但若重新选择,我还是会去考预官。原因无他,我实在不能没有音乐。忙就忙吧,至少我得听到音乐,而且是自己可以选择的音乐。幕僚办公室里,好像也就我一人特别喜爱音乐,没人和我抢唱机,现在想想真是幸运。
“后官,这是什么音乐呀?”
我的服务单位在台东。来这里的,户籍多在花莲台东屏东高雄,原住民更是不少。那天一位原住民业务士来营办公室洽公,难得问我在播什么。
“这是普罗科菲耶夫(Sergei Prokofiev,1891—1953)《第三号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你喜欢吗?”
“很喜欢耶,这音乐好有趣喔!哈哈!”一边笑,他跟着摆出一些滑稽的埃及壁画姿势,大概觉得这曲子很有异国情调。
“啊,怎么没有了!”
“这只是一段小间奏,连接第二主题前后之间的插句。你听这第二主题,不是很优美吗?最后第一主题重现时,那也真够炫呢。”
我快转到乐曲结尾,心血来潮地解释这段钢琴技巧有多特别。只是这位弟兄虽然听得啧啧称奇,但很明显,他最喜欢的还是那段再也没出现过的小间奏。“为什么作曲家不继续写这个旋律呀?”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一转眼就是四年后,我在香港访问钢琴大师阿什肯纳齐(Vladimir Ashkenazy,1937—),“我想是因为第二主题太美了,普罗科菲耶夫想多铺陈一些,不让听众一下子全听完,所以设计了这个有趣的小桥段。虽然音乐上是停在这里等,却使后面的风景更显美丽。”
或许普罗科菲耶夫《第三号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那三十小节,也正是我的服役批注。我也常常想到那位已经不记得名姓的弟兄,以及他的可笑埃及壁画舞。前后何其多精彩旋律,他却最爱这段小插句,手舞足蹈得那么开心。在那三十小节里,没有“古典”也没有“现代”,所有标签都被拿下,只有一段让人打从内心喜爱的音乐。后来发现,他更喜欢同张CD的普罗科菲耶夫《第一号钢琴协奏曲》,高兴地问我唱片编号——那是基辛(Evgeny Kissin,1971—)担任独奏,阿巴多(Claudio Abbado,1933—2014)指挥柏林爱乐的版本。如果这位弟兄愿意继续听这类作品,不是肖邦也不是贝多芬,普罗科菲耶夫就是他的入门曲,人人都可欣赏古典音乐,根本没有“门槛”与“资格”的问题。
以前热衷于网络交友时,若是与网友相邀坦诚相见,最常听到的评语就是:“你真的长得很像医生耶。”模棱两可,神秘莫测,听了无不汗流浃背,仿佛有人要形容橘子的味道就说:“闻起来真的很像橘子唷。”
诗人鲸向海——好吧,这里不得不提他的另一个身份,精神科医师,曾在散文中讨论“听闻众女子论男医师长相”的复杂心情。男医师“应该”长得什么样子呢?他在文章里引了西西在《哀悼乳房》中的说法:“医师我也见过一些,有的像商贾,有的像屠夫。”看来西西的看病经验显然不妙。
只是商贾和屠夫,客观上又该长得什么样子呢?
无论医师长得如何,病患多得听话为宜。可是如果牵涉到选择与价值判断,那就是另一番讨论。毕竟“形象”产生“门槛”与“资格”,而这背后往往都是偏见。“古典音乐”和“古典音乐家”在某些人心里,就是要“优雅”,就是要“美丽漂亮”,就是要“矜贵有气质”——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请不要听巴赫,因为那音乐里更多是朴质坚毅;也请你不要听莫扎特,因为那旋律中更多是七情六欲;也请你不要听贝多芬,因为那声响里更多是挣扎内省;也请你不要听肖邦,因为那作品中常有国仇家恨……事实上如果你这样想,那最好什么都不要听,因为“古典音乐”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真正钻研艺术、潜心修习的“古典音乐家”也是活生生有个性的人,而不是放在墙上的剥皮标本。
古典音乐有什么好处?
2012年有则国际新闻令人印象深刻:南美大国秘鲁,在本国同胞,男高音巨星弗洛雷兹(Juan Diego Flórez,1973—)主持下,开始推行一项名为“秘鲁交响乐:音乐与社会包容”的改造计划,把乐器带到贫民窟并兴建音乐训练中心。他们锁定处于危险边缘的青少年,初期造福二百名低收入家庭的孩童,希望音乐能为他们带来不一样的人生。
音乐真的能够改变社会?对吃不饱穿不暖的社会边缘人,居然还能奢谈艺术?难道他们不知道,该给的应该是面包与火腿,而不是长笛或小提琴?
但这个计划并非痴人说梦。秘鲁只是见贤思齐,奇迹早已发生在他们的邻国委内瑞拉,一个单纯理念改变一切的故事。
1975年,身为钢琴演奏者和经济学者的阿布莱乌(Jose Antonio Abreu,1939—),面对自己贫穷落后的国家,相信若让困苦家庭的孩子也能接触音乐、学习乐器,就可以保护青少年不至于走向毒品、卖淫、黑社会。他认为音乐可以改变委内瑞拉,甚至可以改变世界。音乐教育不该是精英教育,重心也绝不该是培育什么世界级音乐家,而是让人熟悉音乐——因为认识音乐,其实就是认识自己。
阿布莱乌“每个城市都有交响乐团”的梦想,从最早在首都一个地下停车场的排练,逐渐演变成与音乐结合的社会教育运动。起初五年,热情的志工老师不收分文,带着音乐走到穷乡僻壤甚至少年监狱,把乐器送到孩子手中,鼓励他们在练习中彼此聆听、相互激励。如今,委内瑞拉竟有一百二十五个青年交响乐团,青年音乐家超过二十五万。
我们该如何看这个委内瑞拉奇迹?解释之一是“破窗理论”:房子若有一扇窗户破了未修,其他窗户也将快速为人破坏。因为破窗暗示此屋无人关心,犯罪可以不受制裁。2004年起伦敦在六座位处偏远、治安不佳的地铁站播放古典乐,半年后追踪调查,发现其抢劫、破坏公物、攻击工作人员等罪案竟减少将近三成。我去过那些地铁站,发现即使是黑夜暗街,古典音乐仍如光亮清洁的壁纸,为破败角落带来文明与秩序的形象——哪怕那形象只是一个模糊影子,都能让环境变得大为不同,也足以令人规范自己。
但我相信真正的答案,其实不是音乐的形象,而是音乐本身。这些委内瑞拉孩子乐于学习,乐于演奏,在音乐中认识自己、彼此交流、互相上进。他们不是为了家长期许或个人虚荣才学习音乐,志向也不是成为国际明星。在他们的世界,音乐就是沟通语言,而非赚钱发财的工具,或权充上流社会的装点。委内瑞拉并没有深厚的古典音乐传统,莫扎特和贝多芬对当地街头青年也不会特别可亲。但西蒙玻利瓦尔青年交响乐团明确告诉世界,莫扎特和贝多芬虽然说的是德文,但那音乐里的话也是西班牙文,里面是十八、十九世纪维也纳人的感情,同时也是二十一世纪委内瑞拉的心声——音乐,是人类的共同语言。
让我们回到这个问题,“听古典音乐有什么好处?”
我的答案是:没有好处。
真的没有。听古典音乐,不能让你三酸甘油酯指数下降,也不能使你达到想要的体重。若说有什么必然或立即好处,实在是没有。
可是这些委内瑞拉孩子再一次告诉我们,古典音乐虽然“没用”,却也“无所不能”。它不只能改变个人,甚至还可改变社会国家。
前提是你得真心喜爱。
欣赏艺术,本身就是目的。无论可能的附加价值有多少,都不该喧宾夺主成为你接近艺术的理由。即使现实生活中没有《海边的卡夫卡》里的中田先生,我们却随时可能是星野。
没有某种音乐只适合某种人,也没有某种人只适合某种音乐。总会有乐曲能唤起自己少年般柔软的好奇心,即使我们对它之前并不熟悉。古典音乐可能带来欢乐,可能带来省思,让你开心跟着跳一段埃及壁画舞,或者让你发现纵使生活冷峻无情,经过重重磨折摧损之后,自己身体里仍然存在那向内心探索而执拗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