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的灵魂是音乐的意境,然而音乐的弦外之音是什么呢?对,没错。音乐的弦外之音也是意境。不过这里有个意境紧紧地联系着审美主体的心境。音乐的意境追求,就是将音乐的审美想象回归到心造的自然景物、世态万象或山川风光中去,二度体验为人性升华了的自然。
人心每与造物相通,心与物冥合。中国的琴曲,追求“静”、“清”、“远”……静到极点即与杳渺之境相通,以至出有入无,神游于理想的境界,淡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人此时的审美心境,似被乐音点燃的沉香木,若雾的袅袅青烟散入空中淡化无踪;又似被热情冲沏的绿茶,冲掉的是杂质,泻出的是清秀。内发深邃的情怀,外发清澈的光辉。澄然若秋潭,皎然若寒月,忞然若山涛,幽然若峡谷回应。或时为岑寂,若游峨嵋之雪;时为流逝,若在洞庭之波。虽弹琴于斗室,又仿佛置身于深山邃谷,老木寒泉,籁籁风声之中,使人有遗世独立之意。松之风、竹之雨,涧之滴而波之涛,绿若白石,皓月疏风一样悠然自得,能使听者神思缥缈。
涉及演奏法则,追求的意味和韵致,深入到指法的吟、揉、绰、注之间,也每每像书法一样指向山水意境,“当若泉之滚滚,而往来上下之际更如风之发发”。刘长卿诗云:“溜溜青丝上,静听松风寒。”或指到音绽“更飘摇鲜明,如落花流水,幽趣无限”。此时若心情澄明,神思高远,然后从万籁俱寂中发出清冷之音,像太空一样疏朗,像太古一样深远。探其“迟”之趣,“乃若山静秋鸣,月高林表,松风远沸,石涧流寒,而目不知晡,夕不觉曙者,此希声之寓境也。”另若指法不伤速中雅度,当恰有行云流水之趣,能泻出崩崖飞瀑之声。
以上说的是聆听人所创造的音乐时对曲中境界的想象。而在大自然界,如遇到物体发声你会想象成曲,江山隐映,御落月于弦中,松风飕飕,贯清风于指下,即兴而成美妙的乐章。此时,若择净室高堂,或登腾王阁,或临岳阳楼或于林石之间,或攀山颠,或游水湄,或观宇中,或察尘寰,值二气高明之时,清风明月之夜,焚香静室,坐定,心不外驰,气血和平,灵与道合,对清风朗月,苍松怪石,巅猿老鹤而鼓,则意趣盎然。月印秋江,万象澄澈矣。
欧阳修《论琴帖》,谈到琴与山水与心情的关系,“为夷陵合时,得琴一张于河南刘岘,盖常桑。后作舍人,又得一桑,乃张粤琴也。后作学士,又得一琴,则雷琴也。官愈昌,琴愈贵,而意愈不乐。在夷陵,青山绿水日在目前,无复俗累,琴虽不佳,意则自释。及作舍人、学士,日奔走于尘土中,声利扰扰,无复清思,琴虽佳,意则昏杂,何由有乐?乃知在人不在器也。若有心自释,无弦可也。”
欧阳修的感怀当然与前代诗人陶渊明有关,《晋书》中记陶渊明藏有无弦素琴一张,每逢聚友饮酒之时或怡然自得之日,就抚弄吟咏一番,若有乐声从琴出,自己陶然于音乐想象的意境之中,并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黄卷真如律,素琴本无弦。好像佛家语,而历史上抚弄无弦琴而寄意者大有人在。
此后,人们欣赏羡慕陶先生,张随、宋祁皆有《无弦琴赋》的歌咏:“《幽兰》无声,媚庭际之芬馥;《绿水》不奏,流舍后之潺缓”“隐六律于自然,视之不见;备五音于无响,乐在其中”,纵观达理,舍弦上之末用,得琴中之深旨,取其意不取其象,听以心不听以耳。以为心和即乐畅,性静则音全。中抚空琴而意得,且遗繁弦而道宣。何必诱玄鹤以率舞,惊赤龙而跃泉?“乐无声兮情逾信,琴无弦兮意弥在,天地同和有真宰,形声何必迭相待。”这是深入到审美心理去谈论音乐,同“广乐以成教”者大异其趣。
这种独特的音乐美学思想,自有它的深刻价值在,它蕴涵着东方艺术精神的高妙灵魂,虽神秘而可期,它是智者的高尚审美境界,它形似江•凯奇的“四分三十三秒”,而实质上又不可同日而语。它是老庄思想,魏晋风度与陶潜个性相融合的产物,是魏晋时期“得意忘言”的美学思潮在音乐领域的一种反映。
中国画与中国文学有冲淡神逸一格,主张“入妙文章本平淡,出俗神品原无色”的,这岂不和音乐的“素琴本无弦”,如出一辙。
音乐的灵魂不在于他的外表,在于它的灵魂,素韵难敌意境高雅,有意境的音乐就算是简单的音乐也算得上是真正的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