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乐迷会有这个印象:门德尔松的音乐,是写给妇女与儿童听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在笔记中讲他从没有创作过勇敢的旋律,暗指门德尔松的作品过于拘谨,格局不大,缺乏男性气魄。当然,也有学者对此惋惜,因为门德尔松的天赋绝不在莫扎特之下,但成就却不可同日而语。他17岁就写出《仲夏夜之梦序曲》,擅长多种曲式创作,钢琴与管风琴弹得好,指挥能力超强。重要的是就人文修养来说,门德尔松可能算是西方音乐史中可列为前几位的人物,但其气质上却有点孱弱,偏软,像画家拉斐尔,作品虽然和谐优美,力度与深刻性稍显不足。一句话,他太温良,不够“狂野”。
美国乐评家哈罗尔德·勋伯格这么写道:“可惜他没有活到他最初的创造天才所期许的那个境地,某种保守某种情感上的压抑与障碍,妨碍他达到那样的高度。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他那一贯技巧娴熟的音乐变得越来越像是一连串正确无误而谦恭温顺的优美舞蹈。”勋伯格的评价有些大而化之,但有一点绝对正确:门德尔松的家世太好,让他“狂野”,打破规矩,几无可能。还有一点需要注意,门德尔松作为犹太人,谨小慎微不只是家族信条,也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法宝。与同样在三十几岁去世的德奥作曲家莫扎特与舒伯特相比,门德尔松一切顺遂,没受过金钱匮乏之苦;在社会环境里经营音乐事业也风生水起,要什么有什么。
我个人喜欢门德尔松的音乐,无数遍听他的钢琴作品《无词歌》,《小提琴协奏曲》,乐队作品《苏格兰交响曲》与《意大利交响曲》等。尽管他的名声在20世纪初一度衰落,甚至一些专家指责他的音乐品位不高,尤其是宗教作品,充满犹太人的图谋。但门德尔松音乐里的纯洁与优美,并不滥觞的浪漫,尤其是其间细节上的雅致与温暖,让人听来安静,似清风与光影在树林里的舞蹈。我把他当作现代主义推崇声音的“丑学”,以及后现代“虚无”哲学的平衡者。隔段时间听一听门德尔松,像看浓淡相宜的水彩画,觉出“和谐”的另一重内涵。
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是四大小提琴协奏曲之一,哥伦比亚公司录制过美国小提琴大师斯特恩与指挥奥曼迪联袂的唱片。录制这张唱片时的斯特恩正值技术高超期(不比他老年时受手疾之苦,不时出现错音),异常自信,情绪热情而饱满。三个乐章戏剧性十足,舞蹈感极强。琴声一出就夺人耳鼓,旋律的表达入木三分。可以将此曲当作芭蕾舞剧来理解,主题是年轻恋人的爱情。在慢板乐章中,百转千回的舞者欲言又止,像在云朵忽明忽暗的春日山坡上穿行。如果说浪漫主义在舒伯特那里表现为“死神”与“少女”的纠结和对抗的话,门德尔松这里没有那种“严峻”,“严重的时刻”更多是“悲伤”与内在心绪的“净化”。也许可以这么说,门德尔松缺乏“勇敢”,恰是他有意对撕心裂肺那种表达的回避。他愿意让作品安全,洗练,照顾结构的平衡。
卡拉扬在20世纪70年代率柏林爱乐乐团在宝丽金录制过门德尔松的交响曲。柏林爱乐乐团的弦乐细腻,干净,丝丝缕缕都有光泽。在《苏格兰交响曲》里,起伏的旋律是一种回忆,尽是大自然在心头的温暖母性感觉。卡拉扬善于控制与调教乐队,线条尤为清晰,结构秀美,境界空灵。有人说卡拉扬的指挥有空洞之嫌,这是一种曲解。他要让作品光洁,有质感,必定要有所取舍与剔除。指挥门德尔松太契合他的美学了,因为门德尔松的作品无一例外都异常透明。
时代的美学趣味多变。20世纪下半叶随着现代主义甚嚣尘上之后的弱化,门德尔松的音乐又被重新认知。他至今仍是音乐会上受乐迷欢迎的作曲家,除宗教作品不太被注意外,钢琴作品、弦乐作品以及交响乐都被大量演出与录制。有人说这是“新浪漫主义”的复归。可见,让浪漫主义彻底死亡是不可能的,人人都曾经浪漫,只是在世界变得“严重”时分假装不再浪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