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跟我抱怨,音乐不容易听懂。语言、文字有明确的内容,音乐却没有。我的感觉刚好相反。音乐那么样精准、清晰,不像语言、文字那样暧昧、分歧。”这是门德尔松说的,话里面显示了重要的区分、区别 ──对大部分、一般的人而言,音乐是抽象的、飘渺的,没有具体对应的实体,听不出来这段在描述山或河或海,听不出这段在表达什么样的情节引出的什么样情感。可是对少数的音乐人而言,音乐非但不含混迷疑,音乐所表达的,比语言还强烈还明白。
门德尔松所处的浪漫主义时代,是一个人类勇于、忙于挖掘自我情绪感受的时代。他们最好奇最有兴趣的,就是试探以前的人没有开发、记录过的感官可能性,触摸进而超越原来设定的人间感官边界。带领浪漫主义时代浪涛的主力,就是不受拘执、无法抑扼的热情。
放在浪漫主义脉络下,我们可以对门德尔松的话,有一番新的理解。他没办法信任语言、文字,因为语言、文字能形容的,是过去既有的感觉感情。痛苦、愤怒,或愉悦、欢乐,就只能是平常一般的痛苦、愤怒或愉悦、欢乐。然而浪漫主义要开发要拥抱的,是一般痛苦以外的痛苦,一般欢乐以外的欢乐。相形之下,绘画、尤其是音乐,比语言、文字容易摆脱原有的经验框架,迎向浪漫主义新热情。
音乐听在耳中,至少听在门德尔松那样的人耳中,能够穿透语言、文字的缝隙,显示出特别、特定的情感情绪。不是痛苦、愤怒、愉悦、欢乐,而是这些形容指称无法规范的暧昧模糊地带。既苦又甜、既喜且悲,乃至于比这种矛盾吊诡,更复杂十倍百倍的东西。那种东西,用语言时只能指称其某个部分,必须用音乐、用音乐的暧昧模糊,反而才能呈现。
换句话说,门德尔松表达了对于音乐的深刻信念──音乐是、音乐应该是对情感情绪更准确也更细腻的记录、表达。音乐当然不是形式、抽象的。听懂音乐,意谓着听懂里面挣扎着跃动着的情感与情绪。
为什么有人听不懂音乐?因为他们缺乏将音乐和情感情绪连结在一起的能力。听不懂音乐的人,用平常的习惯问:「这音乐在讲什么?是森林、是马路、还是美丽的少女在散步?」找不到具象线索时,他们转而问:「那这是悲伤的吗?快乐跳舞的吗?还是痛苦吶喊?」一度他们以为找到答案:「啊,这一定是在形容快乐吧!嗯,是蛮快乐的。」然而音乐继续走着进行着,他们心中找到跟音乐对应的,还是只有「快乐」,快乐快乐快乐..,很快就让人疲乏、无以为继了。
要像门德尔松那样听到音乐、听懂音乐,人必须从语言、文字中解放出自己的感觉,将感觉放回一种还没有被语言、文字划分归类的原始状态。拥有几千种或万种不同情绪可能的状态,让自己摊开在音乐前面,想像着音乐抚过那么广袤的原野,吹动这里的一根草,那里一根树枝,然后在湖面掀起一片鳞鳞的细纹。草、树、湖水各自不同,音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时而盘旋时而摆荡,一直在变化,不曾停留,也就一直不断激发着我们心灵中不同的感受。语言文字只能用「快乐快乐快乐」来记录的,在音乐中被还原成变化多端不可能定着的乐句、和声、方向、音符 ..
音乐对应的,因而是具高度扩张、永不厌足的热情。是热情冲击、困扰、提醒我们语言、词汇的有限,也是热情带领我们把自己延展开,成为一大片情绪的聚宝盆,音乐怎么扣敲,盆里就应之以怎样的宝物,让自己充满热情、充满自我可能性,我们才听到音乐,才从音乐中得到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