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朋友们告诉我,他们如何对交响乐、奏呜曲、室内乐一筹莫展的时候,我这样对他们说。
肖邦让黑白相间的钢琴键轻轻起伏,当清澄的和弦与如歌的旋律从中飞逸出来的时候,你有没有感受到他那一腔柔情?他在向你诉说一个流亡者的孤独,诉说爱情带来的惆怅,还有那莫名的、却永远弥漫的大乐队轰然作响,当铿锵嘹亮的号角音调震撼整个大厅的时候,你有没有体会到那股英雄的豪气?他在向全世界宣告人类的理想,人类的力量,他伸出巨大的拳头,猛击在命运布下的锁链上!柴可夫斯基深情地唱起俄罗斯农民的曲调,他是在告诉你,那广袤的土地上,有着多么深重的、三套马车印下的辙迹。舒伯特也把一个独行旅人的背影,悄悄印在菩提树的绿荫间,你看到他吗?别闭上你的心扉,瞧,他们正向你走来,凝视着你的眼睛,握住你的手。音乐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心境。
很久以前,人们就懂得,对上帝齐声的赞颂和祈祷,有着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他们的灵魂会因之震颤,也会因之归于安宁。于是,在一座座或简陋如石窟、或华丽如圣殿的教堂四壁中,回荡起和谐庄重的歌声。但如果步入今天世界各地的基督教堂,你可能会惊异地听到迥然不同的祈祷和赞颂--强劲的律动、狂热的嗓音、混杂着爵士乐的布鲁斯音调……人群也不再是低头下跪、喃喃念诵的人群,而是无数向天空挥动着的黑色的、白色的、黄色的和棕色的手臂,是无数张渴望自由和欢乐的、热切的面孔。巴赫在他的赋格曲中,以美妙的和谐、均衡、严谨体现了建立秩序、树立权威的“巴罗克”时代风貌,他引着你走进的,是宏伟壮丽、坚固精巧的殿宇。而柏辽兹却用《幼想交响曲》中狂热的音浪裹挟着你左奔右突,直到古典的形式扭曲、变形、坍塌,然后,听他高唱挣脱灵魂桎梏、摧毁旧日城堡的浪漫主义赞歌。……循着音乐之声,不知不觉中,走进深邃而迷人的历史幽境中去,每一扇被你推开的大门后面,都有不同的歌声为你响起,那就是一代又一代人心境的回声。
音乐是你自己的心境。
在拥有了贝多芬、莫扎特、肖邦、柴可夫斯基这么多的朋友以后,在穿越了历史的隧道,把无数充满了爱与恨的旋律装满行囊,这个时候,音乐就是你自己的心境。一个男孩告诉我,曾有一个黄昏,他和一个女孩静静地坐在湖边。只想坐坐,看看夕阳,不说什么。可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柴可夫斯基的钢琴曲《船歌》。他说,那旋律太美了,太脆弱了,让人只想依偎到一种温柔中去,于是--他后来有些怪怪地笑着说--爱情,主宰了那个黄昏。隔了很多日子,他再一次听到那首《船歌》,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种让人不能自已的感觉了,为此他失落了好一阵。这个男孩选择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的日子,也很特别。那是一个夏日的中午,刚刚还睛朗如少女面庞的天空,只几秒钟便昏黄得可怖,卷着灰沙的狂风呼啸着钻进所有的门窗、楼道,到处是乒乒乓乓和措手不及的人们惊叫的声音。这个男孩从容不迫地把《命运》磁带塞进录音机,然后提到门口,旋到最大的音量,按下了放音键。刹时,整个楼里灌满了这伟大的、压倒一切的声音,窗外弥漫着的沙和东倒西伏的大树,也都变得非同寻常的壮观。那以后,他很久不敢再听《命运》,唯恐丢失记忆中那惊心动魄的体验。
这一幕幕体验犹如一幅幅画。有时候我真恨自己不是个画家,否则,我会用油彩把那种体验记录下来。比如听肖邦《雨滴》前奏曲时,我“看”到的--雨中繁茂葱翠的草木,乡村修道院屋檐的一角,那只淋湿了的、静静悬挂着的钟……还有内蒙古乌兰布和沙漠上,清冷的晨风中升起的朝霞,地平线那边一架马车的剪影,赶车人悠长婉转的歌声……在听音乐的时候,你和我都可能是出色的诗人、画家、舞蹈家。
一位指挥家在一次排练中对他的演奏员大声说:“音乐不在谱子里,它在你的心里!”我想,他的意思是让这位演奏员把自己的情感调动起来,进入一种心境,这样,他的琴声才能称之为音乐。同样,对我们这样听音乐的人来说,进入一种心境也是极其宝贵的。别怕那些交响乐、奏鸣曲、室内乐之类的名词,那只是作曲家所选择的、表达他们心境的某种形式而已。什么时候,你同这些作曲家、演奏家和演唱家成了朋友,什么时候,你听见了他们在音乐中向你诉说的一切,什么时候,你获得了涌遍全身心的、无以替代的激情,我想,你就绝对是一位听音乐的内行了,因为你找到了他们的心境,也找到了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