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听古典音乐的喜欢问,“可是听不懂,怎么办?”
于是音乐鉴赏书籍喜欢给他们讲故事。
有些音乐有故事情节。
像格里格的《培尔·金特》组曲,“晨景”“在妖王洞中”“培尔·金特归来”,这些标题已经暗示了音乐的内容。再如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第一幅画描绘《侏儒》,第二幅《古堡》,第三幅《杜伊勒里宫的花园》,中间穿插作曲家在画展大厅中的沉思与来回踱步。例子很多,喜闻乐见的还有《蒂尔恶作剧》、《在中亚细亚草原上》。《在中亚细亚草原上》也是为一幅画而作,两队人马,俄罗斯军队和阿拉伯商队,由两支音乐主题代表,渐渐走近、相遇、擦身、走远、消失在地平线。有故事的音乐,大家觉得能听出那个意思就算听懂了,也可能因为这些乐曲让大家都能听懂,成了广为流传的世界名曲。此类有故事的音乐,也叫做“标题音乐”。
所谓的“标题音乐”,是指非音乐因素激发的音乐,灵感来自文学、绘画、电影、雕塑或自然风景。标题音乐的代表作,有柏辽兹《幻想交响曲》,李斯特的交响诗。还有一些本身没标题,却被出版商或音乐爱好者冠上标题的,如贝多芬的《月光》、《热情》,肖邦的《离别曲》,其实他们并不是标题音乐家。
无标题音乐,那是另一个更高级的欣赏层次了。无标题音乐的代表人物,有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这些音乐家也被称作“纯音乐”家。我们如今听的《奏鸣曲》《赋格曲》《变奏曲》,基本上都属于纯音乐曲。纯音乐从音乐主题的核心出发,将主题与节奏型进行各种裁剪组合,从而发掘出整篇乐曲的枝干末节。训练有素的作曲家擅长发掘主题的各种潜力,让它变出各种花样,尽情展开。通常音乐学院的作曲系即是在训练学生发展音乐的技能,而作曲的灵感与才华却是没法培养的。
标题音乐与无标题音乐之间一直存在争论。在音乐史上有一场“德意志之争”,就是这两派大论战,一边是标题音乐的最高统帅,瓦格纳,一边是纯音乐的守护者勃拉姆斯。基本上,标题音乐的拥趸都是全才,像瓦格纳,作词作曲写剧本弄歌剧,还有像李斯特,通钢琴、作曲、指挥、文学、哲学、诗歌。他们兴趣广泛,试图综合多门艺术缔造个人艺术帝国。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多媒体,搞全方位视听体验。眼下这也是潮流。但无标题音乐、也就是纯音乐的倡导者们认为,音乐有其自身独特的思维模式,姊妹艺术可激发灵感,却也会干扰音乐自身的思考,会割裂、阻碍音乐自由展开,音乐还是应该以它自己的方式思考与发展比较科学,才能让音乐中包含的潜力尽情发挥。
但讲故事并非音乐擅长。音乐擅长表情和抒情,擅长表现情感,情感强烈的音乐总是特别震撼人心。大家喜欢浪漫派音乐,就是因为抒情,因为情意饱满。比如柴可夫斯基,忧伤到死。我们爱听天鹅湖,爱听悲怆,哀乐容易打动人心,但也容易表达露骨。再如莫扎特,他的音乐风格欢欣明快、生机勃勃,听来总是一扫心情阴霾,仿佛春天来临,阳光明媚,溪水叮咚。我们判断一首乐曲好不好,往往是看它是否有表现性,表现的情感是否充分是否足够深入。
有些音乐里却怎么也找不到故事。比如,巴赫的音乐,没有故事,只有乐音的运动和若隐若现的情感。建议大家把它们当作建筑来听,而且是逻辑缜密的大型建筑,有旋律、节奏、和声、调式这些基本的建筑素材,也有建筑中的地基和栋梁,类似主调、属调、主题、副主题、骨干和弦和骨干音;此外还有转调、经过音、小连接、小尾声等游廊、门厅玄关的附属结构。厘清音乐的构造,已经算是相当懂巴赫了。
我们时常说,一段音乐听来像月光还是像微风,都有点不靠谱。音乐本身并没料到它会被如此解读,它只是无意间打开了人类的想像力。音乐不像语言,它没有语义性,只有表情,虽然不能说明具体事件,但它擅长暗示。比如说,你听到一记枪声,立刻反应过来,是哪里出事了;小时候伴随“眼保健操开始了”的一段音乐,如今听见,就会想起从前在课堂上烦躁又欢乐的时光。也是因为这样的暗示性,瓦格纳在歌剧中给予他的主角一人一句主导动机,你听见那句曲调,就会知道谁即将到来;而莫扎特《女人心》中的两姐妹,从头至尾都是二重唱,莫扎特如此暗示她们是多么没主见没个性。
对于音乐来说,有故事没故事,太悲伤或太欢乐,都不够体现音乐的妙处。因为音乐是抽象的,难以说清的。如果言语能够说明,那还要音乐做什么。它没有具体内容,但所有人都能听懂声音,都能领会声音的语言。声音是如何表达的?骤然一记大鼓,你便会凝神谛听,想知道后面会交待哪些要紧的事情;听到曲调缱绻盘旋,你能感觉到力量在积聚;而在音乐的高潮之后,舒缓的旋律,让你发现力量在缓缓释放,像水流回归大海。
在贝多芬的不少乐曲中都有一个激进而长大的展开部,他以大量不协和和弦不解决的连续进行,有力的节奏,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的音乐运动,让听者逐渐产生压抑的心理体验,让你觉得憋得很难受,这就是一个能量的密集积蓄过程,它的过程愈强烈,之后释放的快感就会愈强大,听者对音乐心理体验的强度是与能量的储蓄与释放速度成正比。万物都遵循物理规律,音乐最终表现为力的运动,在音乐理论中也是如此,不协和音程带来张力,或者说音乐发展的动力,等它解决到协和音程的时候,张力被释放。如此交替、循环往复,音乐于是展开。
更多时候,音乐模仿人的心理活动。比如,那些缓慢的曲调,音流逐渐下行,往往听来悲伤阴郁,柴可夫斯基习惯如此写旋律,他的音乐风格因此柔美而悲哀;而那些节奏轻快,旋律上行的,往往积极明亮,这也是莫扎特早期的作曲习惯;还有一些旋律抒情而起伏,给人宽广豪迈之感,这也非常多,比如《沃尔塔瓦河》,或者“一条大河波浪宽”;还有一些相同节奏(音型)持续反复的,你能感受到力量的增长,比如贝多芬的命运主题,还有很多,如聂耳《扬子江暴风雨》,大量革命歌曲和摹写英雄的交响曲,都有类似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