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伯特既是贝多芬的同代人,又是他的继承者。他既像是一位“女性的贝多芬”,也处处叫人感到他也带着“男性贝多芬”的性格。听其作,你既不时可以认出贝多芬的面影,又仍然会觉得他到底不同于那位与之并世同城而互相不大熟稔的巨人。
很有意思的是,舒伯特可以写出一些颇有贝多芬味的作品,且不论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然而像一些最具有舒伯特味的音乐,贝多芬恐怕是想写也不一定写得出的吧!
这当然是时代与气质等等的差异所造成的。贝多芬的重大作品都是呕心沥血千锤百炼地苦吟出来的,颇似我们的“老杜”诗圣。而舒伯特则是音乐史上除了莫扎特之外的另一处音乐喷泉,甚至以音乐之涌流迅疾而言比前一位大天才还要不可思议!像这种音乐思维方式之不同,自然也反映在音乐的性格上了。他的音乐无比流畅,极其自如,在乐史上是突出的,除了莫扎特,还有第三人可相提并论吗?这种自然地尽情倾吐的音乐,正适合浪漫派乐潮的需要。
在交响乐这一领域中,舒伯特虽然还不能望贝多芬之项背(他的好几部交响乐,恐怕只能屈尊排在“可听可勿听之曲”一类中);然而,如果他仅仅留给后人一部(而且是残缺的)《第八交响曲》,那他也绝对可以赢得不朽的名声了。这部作品,要给以“伟大”的评价,并不合适,但绝对是前无古人而且后无来者。就连作者自己,不也写不出第二部如此瑰丽的交响曲,而且写到第二乐章也只好搁笔,难以为继吗?“未完成”实是已完成。
有些好心好事者总想续貂,固然只落得弄巧成拙,恰似人们写什么《红楼圆梦》之类,又像有人妄想为米罗岛的维纳斯雕像“断手再植”;还有一种考据认为此作的其他乐章并未遗失,不过被误放到《罗萨蒙德戏剧配乐》中去了。此说即使可信,那另外两章也是配不上前两章的。
要借用文学语言来解释 《未完成》这篇杰作是徒劳的,但人们要从倾听中充分感受这种神异、恍惚有如一场好梦般的音乐之美,却又绝不比听懂任何一篇标题乐作品更困难。恐怕这正是它成为最通俗(毫无贬义)也最耐听的交响乐的原因之一吧?
舒伯特最辉煌的业绩当然是艺术歌曲。这种艺术歌曲是诗艺和乐艺的完美结合。它需要作者与演者的精雕细刻的表达,同时也要求一个诚意的倾听者的认真仔细的吟味。听者既要理解、感受那诗艺之美,又必须能感受那同诗的文字结合在一起的音乐的力量;这就比单纯读诗或读乐要求更复杂细腻的体验。
(本文节选自《辛丰年音乐笔记》,上海音乐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