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曲家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Sergei Prokofiev)不算是好人。他自私,厌恶人类,时而反犹,对妻子很冷酷,他没有斯特拉文斯基或者拉赫玛尼诺夫身上那种讨人喜欢的世故,也没有足够的魅力去掩饰自己的反社会倾向。巴黎的邻居因为他深夜弹琴将他赶走。小提琴家米尔斯坦回忆他的吃相:“油脂溅在衣服上,嘴角堆着泡沫。”他粗鲁的言辞会吓跑善意的粉丝。要说普罗科菲耶夫有什么可爱之处,那肯定只有他不离不弃的妻子知晓并珍视。
1918年11月,西班牙女高音卡罗琳娜·考迪娜(艺名丽娜·于贝拉)在卡内基音乐厅听了一位 27 岁粗犷俄国钢琴家的独奏会,不久后她在工作的银行偶遇他。他们开始秘密幽会,丽娜的父母和普罗科菲耶夫的同事都不知情。她抱怨他的粗鲁,他许诺要改正。当她取消了一次约会,他说他总能找到其他人。她没注意警告信号。
被音乐学者忽略的丽娜,成了普林斯顿教授西蒙·莫里森(Simon Morrison)的新传记的传主。此外,安东尼·菲利普斯(Anthony Phillips)翻译并编辑的《普罗科菲耶夫日记·第三卷》也对他们的婚姻多有揭示。
上世纪20年代初,普罗科菲耶夫在欧洲来回穿梭,丽娜继续上演唱课,对歌唱事业野心勃勃。在约会 4 年还没有等到婚约后,她威胁分手,谢尔盖耸耸肩。1923 年 5 月,他们在米兰见面,当时她在卡尔卡诺剧院演唱《弄臣》中的吉尔达。丽娜怀孕,他们 10 月结婚。接下来的 12 年他们住在巴黎,生了两个儿子。谢尔盖常常应酬到深夜,和那些流亡兄弟们一起吃俄式薄煎饼。他的婚姻不堪一击。“我对她很生气,都是她的错。但唯一能让她明白这一点的办法,就是我自己要保证做到无可指摘。”谢尔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他们俩都笃信基督教科学派,尚能带来一丝相互安慰。
普罗科菲耶夫的生计仰仗两位同胞,一位是芭蕾守护神佳吉列夫,会委托他写新作品;还有一位是波士顿交响乐团的指挥库塞维茨基,出版并指挥演出这些作品。狡猾的佳吉列夫精于操纵术,他利用了作曲家的不安全感,“我像诺亚一样,有三个儿子,”他说,“斯特拉文斯基、普罗科菲耶夫和杜肯尔斯基。谢尔盖,你得原谅我,你排行老二。”于是普罗科菲耶夫一头扎进阴谋诡计,先是和杜肯尔斯基(《四月的巴黎》的作曲者)联手反对斯特拉文斯基,又和斯特拉文斯基联手反对佳吉列夫的情人鲍里斯·科齐诺。他在日记里记录了佳吉列夫最细微的喜好,还不时引用佳吉列夫的评价:“斯特拉文斯基毫无品位,从他选的领带和袜子开始。但他有天赋,极聪明。”在排练时,他写道:“斯特拉文斯基冲过来,开玩笑地掐住我的脖子。”对于斯特拉文斯基新开创的新古典主义风格,他说:“就像巴赫被水痘搞破相了。”他对最成功的前辈俄国移民拉赫玛尼诺夫更为刻毒,说他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无法忍受”,第三钢协是“一坨不毛之乐”。一首拉赫玛尼诺夫改编克莱斯勒的小品“让我恶心得快要发疯了他怎敢先给大家一种仪表堂堂的印象,再朝他们扔出这样的垃圾!”话糙理不糙,拉赫玛尼诺夫的高贵气质常常与其音乐的浅薄形成鲜明对照。少有作曲家能够躲过他的挖苦。肖松“黏乎乎的”,拉威尔是个“酒鬼”,德彪西像块“牛肉冻”。再次,这一刻毒比喻里有种致命的准确性,不可思议地描述出了德彪西的毫无色彩的微弱闪光。
格劳丽娅·斯万森(Gloria Swanson)曾邀请他为好莱坞电影配乐,享受加州阳光,但他拒绝了,将目光转回了祖国。不像其他流亡作曲家,普罗科菲耶夫一直与苏联政权保持着联系。他访问祖国不下 4 次,并于 1936 年决定回国。从个人方面看,尤其是对丽娜来说,这是灾难性的错误判断。普罗科菲耶夫在专门给作曲家配的住所,找了个 23 岁的情妇米拉·门德尔松。1941 年 3 月,德国入侵前三个月,他离开了丽娜和儿子。他和米拉一起撤退到了阿拉木图的哈萨克安全区,还不断向莫斯科的丽娜讨要食物补给。在德军撤离后,他回到莫斯科,却拒绝再见丽娜。1948 年 2 月 20 日,丽娜在家中被三个国家安全部军官逮捕。她被控与外国人交往,在草草庭审后,她作为“危险的罪犯”被判去西伯利亚服 20 年苦役。当时她已经 56 岁。1953 年 3 月 5 日,普罗科菲耶夫与斯大林同一天去世。他在苏联魔咒下写出了最受欢迎的作品:《彼得与狼》,《战争与和平》,第五、六、七号交响曲,第二小提琴协奏曲和最后三首钢琴奏鸣曲。三年后丽娜被从西伯利亚释放,又等了 18 年才被允许离开俄国。她用最后几年生命去怀念那位天才。1985 年,她在卡内基大厅朗诵了《彼得与狼》,并在苏格兰录音。1988 年 10 月,她以 91 岁高龄在德国去世,她从未对自我中心的作曲家说过一句重话,在她心中,他们的婚姻持续到生命最后一刻。
莫里森从破碎的家庭和官方档案以及两位学者对丽娜的访谈中拼出了她的一生。在他的叙述中,丽娜是个身体和内心都极为强大的女性,她必须拥有足够的魅力和智慧,才能活着走出古拉格。一位狱友说:“她拒绝相信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是真的。”如果丽娜的正直在这两本新书中闪闪发光,那么普罗科菲耶夫只能相形见绌。他不是个好人,完全不是。他只是一个很伟大的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