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乐四重奏,任何人面对它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挑战。
对于作曲家,他可以使用的工具太单了,音色单调、音响单薄、力度单弱、语言单一,而这正是其技术功力的试金石。冷静的作曲家,不会轻易跨入这块雷区,静不下心来的也很难在这里收获。这是全面锻炼和积累技术能力的佳途,是在一个艰难领域中创造的试探,也是迈向交响曲的前戏。然而,要搁置妄图取悦听众的邪念,直白内心最深处的思索,这是最好的去处。写弦乐四重奏,抑制冲动,拒绝修饰,摒弃华而不实,都是成功的先决条件。在深沉的抒情中,这种最接近人声色彩和音区的弦乐器及有可能的最融洽的结合,也可以是最好的武器,只要他敢于接受挑战。
对于演奏家,它是自得其乐的陶醉之乡,也是风格掌控的试金石。弦乐四重奏靠四个人如同一个人那样融为一体合作才能成就,没有长期的切磋和磨练绝不会成功。弦乐四重奏团绝大部分以人名——不像交响乐团经常是以地名命名,或者是作曲家,如阿玛迪斯、阿莱格里、鲍罗丁、柯达伊、贝尔格、普赛尔、斯美塔纳、萧斯塔科维奇、伊萨依(及瓜奈里、爱默生、朱莉娅),或者是演奏家,哈根、贝可、布什、克林勒、苏克等,这都有道理。对作品的理解,对作曲家潜词的表达,演奏时的风格处理,必须把四个人统一成一个权威,个人有多少值得炫耀的技艺,也要服从整体风格的束缚,哪怕一个声部有长达几小节的休止,也不可有丝毫的松懈,因为一个小小的细枝末节也许就会是让整个演奏毁于一旦的主因。精湛的技巧展示在完美的配合中,在亲切交谈中深刻细致地刻画音乐,是演奏的灵魂。弦乐四重奏,这是演奏者能够引以为豪的战场。
对于听众,它是一种消耗脑力的沉醉,和爱乐深度的试金石。你真的喜欢音乐吗?抛弃那些杀气腾腾的战歌和震耳欲聋的咆哮吧。音乐,当它被用作煽情的工具时,所有虚张声势的狂热和故作姿态的扭捏,都会是过眼烟云,血脉喷张之后只有虚脱。想要回味和反复体验吗?那就是弦乐四重奏。在那不动声色的交织中,深奥得必须一听再听、且每次进入都会有新得,那就是弦乐四重奏。如果说除了做钟表之外还有什么需要“精准”的话,那就是弦乐四重奏。一个大乐队,有时少了一个声部都不一定能被人发觉,独奏家现场演奏错音一大把的也大有人在,而弦乐四重奏,即使一次小小的和弦不整齐都会让你懊恼三个月,只要你能听得出来。
对于音乐学家,它又是一个深不就浅不畅的难题,和认知尺度的试金石。我原先奇怪为什么在有关体裁史的专著中会没有“室内乐”的章节,答案也许就在于此。专家如果不爱乐,或者只能翻破书卷集聚背景线索,不接触音乐本体,或者只是做符号——乐谱的功夫,不去听,或者只是在听时作技术分析,而不能不自觉地放下笔、停下电脑触键,把耳朵转向音源,所有搜肠刮肚都可能是无用功。音乐学家的悲剧在纯音乐面前是最能暴露无疑的了,因为那也许表明他不爱音乐——不爱纯粹的音乐,因为只有你爱音乐,爱你所听的音乐,爱你所听到的纯粹的音乐,你才会体味到音乐的可爱,你才会真正认知音乐——说出你的所爱,说得出你之所爱。
“标题”
弦乐四重奏中也有有标题的,但是那大多不是标题音乐(能够归入标题音乐的不多,并都集中在浪漫主义时期,如斯美塔纳的《我的生涯》、德沃夏克的《美国》),经常那几个列在标题上的字只不过是“绰号”,和音乐内容无关。如海顿,那些表层的“绰号”经常是来自浅显的某些音乐“外型”,有些还是因为表演、创作期间不经意发生的某些事件,因为弦乐四重奏它不大善于描绘,更不胜任戏剧。因此,最好也最难的就是你不得不把它当作音乐(而不是故事、情节、人物)去听。
“深刻”
弦乐四重奏,往往表面上看起来平淡如水,其内涵却也可以像水那样无比复杂,其力量和所载也会像水那样无穷无尽。不要小看弦乐四重奏,它可以不如交响乐那样澎湃,不似歌声那么具体,深在你无法看透。这些特质是由海顿的83首、莫扎特的23首和贝多芬的17首经典构成的。如贝多芬,作曲家一层层把修改的片段贴在那四行乐谱上,多少呻吟、热汗和心血缠扎其中,那“5部最后的弦乐四重奏”已经成了一个符号。“晚年的贝多芬”,几个字饱含着多少人生的体验和无声的呐喊,当一切失恋、失聪和“失子”的击打都已经承受过去,心里只有平静的回忆和能眼见到的将来归宿时,那个曾经嚣张和无比荣耀的人,心里是如此错综地单一、激动地单薄、复杂地单纯、丰富地单独,这就是那“5部最后的弦乐四重奏”。这深刻,不必哲理、无须道义,更没说教,只是一个人,一个懂得世界、了解人生,经历并亲身体会了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的思想解放的一个真正的人。从这些音乐里,你想到了这些,你就已经解析深刻了。
“复兴”
世界上的事情有生就有死,有高峰必有低谷。当弦乐四重奏这种体裁已经在古典主义那里走到顶点之后,人们不得不把膜拜以一遍又一遍地用音响来再现当作最好纪念和寄托。19世纪的音乐家面对贝多芬望洋兴叹,20世纪的作曲家更不能靠模仿那些无法超越的经典去自寻死路,他们必须另有新法、另辟新面。心有不甘,于是花样百现、各出奇招就成了之后的每个有志者的杀手锏,绝不能说都是败笔,只不过不能再用老尺度来取舍优劣。实际上,贝多芬之后,仍有许多优秀的弦乐四重奏,从舒伯特、舒曼、门德尔松、勃拉姆斯、斯美塔纳、德沃夏克、鲍罗丁、柴科夫斯基、西贝柳斯,一直历数到德彪西、拉威尔、巴托克、弗朗克、勋伯格、威伯恩、贝尔格、艾夫斯、巴伯、萧斯塔科维奇、兴德米特、维拉-洛博斯、希曼诺夫斯基和卡特等,只是这种复兴你要以异样的眼光去看。
室内乐,作为一种体裁类型,在音乐史中原先是那种想要和教堂音乐、民间音乐相区别而开始的,它在文艺复兴后期和巴洛克时期发展起来,在古典主义时期达到高峰,它是为精致的作曲技术而设计、为高超的表演技巧而准备、为有修养的耳朵而提供的,是一种高文化。离开了宗教“神性”的束缚,它可以比较自由;离开了世俗欢乐的“欲求”,它可以比较典雅;离开了自娱自乐的“兴趣”,它可以比较专业。因此,它始终不是“大众”的文化。难道它比交响乐还难懂、比歌剧还复杂吗?!不错,正是这样。它的单纯,足以回味和专注,真正的音乐化的性质,谁也无法比拟。正因此,在太个性的浪漫时期和有点“浮躁”的20世纪,它就都不是大量产出的形式,也不是最具代表性的体裁了。所以,对于热爱古典-经典音乐(classical music)的人来说,它是真正的“福音书”,是可以忘我地沉浸与中的福地。
弦乐四重奏是室内乐中的支柱性体裁,最典型地集中了室内乐的性质。作为纯音乐,它貌似冷淡,拒人于三尺之外,不过体裁的使命决定了它既没必要企图在音色上模仿别人,也完全不必在戏剧性上与乐队或“有词”音乐较量,它所给予人们的非常直捷了当,那就是:听吧!
那么,听什么呢?怎么听呢?其实一点也不玄,大致就是听文本中的“结构”和“手法”,听音响中的“协调”和“把握”。
听创作文本。有了基本的和声知识和音乐听识能力,横向线条——旋律性的分辨能力,复调性织体构成的认识能力,乐句、乐段和典型曲式结构知识,就可以在听的时候领略作曲家的基本写作技术了,其他如对旋律、速度、力度、音色、节奏等要素的分析,都没有太大的特殊要求。如能读谱那最好,弦乐四重奏的乐谱在合奏音乐中是最简单的,熟悉一下中提琴用的中音谱号和大提琴用的次中音谱号一般就能够胜任。至于对音乐的深度理解,那当然就要借助于听前功课了,好在古典音乐的一般特点对于音乐之友来说都不陌生,需要的只是对具体作品的作家、创作时间和背景的了解。对于纯音乐来说,你实在没必要(也不大有可能)用企图从中了解什么“奇闻轶事”、“弄懂”作曲家在说什么,音乐,特别是纯音乐,你熟悉了、你喜欢了,你就懂了,而且可能比只会“分析”、不爱乐的“行家里手”要懂得多。而那些基本音乐理论,如果太欠缺,那倒是有必要先恶补一下,然后自然就能在长期的聆听中不断进步了。
听演奏音响。技术,作为在音乐会舞台上表演的音乐家来说,应该已经不是有必要注意的。能胜任弦乐四重奏演奏的人一般都被称为演奏家,如果技术都过不了关就不大有机会上台了,或者如同那位眼下也开了公司的某年青钢琴大师,专以不错的技术“唬人”的话,也已是非常过时了。演奏中的统一和默契,音响的协调、对比、变化、起伏,结构的整体把握,这些都是对弦乐四重奏表演的最重要的观察点。在这里,最好的办法是比较,对各种现场和录音室制成的演奏版本的比较性聆听,或者只看乐谱“听”、对照乐谱听、离开乐谱听等各种方法结合,就是最好的体悟及评价的路径。在这方面,平心而论,爱乐者往往应该是那些专业“音乐人”的老师。
如果说在音乐中,“集体创作”的署名是胡扯的话,唯有弦乐四重奏是可用以比拟的一种演奏者和作曲家“集体创作”的音响。弦乐四重奏的演奏者和作曲家的关系,在创造音乐中是最直接的,因为它既不像独奏者可以自行其是,也不像乐队作品有一个指挥中介可以依托,那只是“五个人的对话”,4个演奏者他们之间加上他们与作曲家之间的对话,不会有其他人。它既不是煽动人心的演说,也不是唇枪舌剑的时事辩论会,只是起伏有度的沉思、平静流淌的微笑,和娓娓道来的抒情,悲哀、激动、欢快和思绪都在一种谦谦君子的流露限度之内,对着那5个人的对话,我们的角色就是:听吧!因为,弦乐四重奏才是真正的为数不多的音乐鉴赏家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