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潇洒不羁的麦斯基大师说:"相较于巴赫、莫札特,我们每个人都是微小的昆虫而已。"
大师,您的琴看起来不大呢!"这把琴,在体型并不高大的麦斯基身边,看起来还嫌小了一 点。
这是蒙塔那那(Montagnana),琴身的确是 比一般的琴小些。正常尺寸的琴,音量当然会比 较大,尤其是在低音的部分;但是这把琴的声音 相当甜美,音量也够,所以我并不在意它的尺寸 大小。麦斯基说话速度颇快,反应很直接,话匣子一开,唱作俱佳比手画脚地聊了起来。
刘圣文(以下简称刘):您曾经和罗斯托波维奇与皮亚第哥斯基学琴,皮亚第哥斯基是个什麽 样的老师?
麦斯基(以下简称麦):和他上课真是棒极了,当然,和罗斯托波维奇上课也是非常美妙的事。比较这两位老师,我得小心一点,免得造成误解。我总是强调,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大提琴家,能成为唯一和这两位大师都学习过的人。这两位极其优秀的大提琴家,个性不太相同,但在教学方式和音乐理念上,有很多相似之处。不寻常的是,他们两个从不拉琴给我听:罗斯托波维奇总是弹著钢琴,就是不碰他的大提琴;而皮亚第哥斯基则是一直讲话。尽管过程或有不同, 他们总是有相同的目的,就是帮助学生了解作曲家和作品的涵意,知道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两位老师都能在你的脑子裡建立一幅清楚的图画, 这就是他们想听到的音乐成果;如果你在弓法或指法上有点问题,反正总会自己找到方法搞定的,他们较不注重。结果比过程重要,就像你去餐厅吃饭,你会去厨房看厨师们如何做菜吗?不会嘛!只要食物色香味俱全,怎麽做出来的就不是重点。
在见到麦斯基之前,心情其实是有点忐忑的。这位总是特立独行穿著三宅一生服装,照片裡看起来又颇严肃的性格大提琴家,是否也有著艺术家脾气呢?这样的疑虑,在看见拿著琴,迈著轻快步伐的大师,微笑著向我们点头致意后,似乎轻松了不少。
麦: 任何乐器,都只是表达音乐的工具,但在音乐会裡经常是相反的。现今的演奏水平实在太高了,年轻音乐家误以为 成功的要件,就是不断地练习,只要弹得更快更大声就是成功。其实这样的观念不对,音乐本身竟然变成次要的,它变成用来展示个人演奏技巧的工具了。(他转头看著我 们的摄影师)摄影也一样,现在都是用数位的技术。你们知道吗?EMI有次发行了一些罗斯托波维奇的照片,大概是底片放反了还是怎麽样,他竟然变成用右手持琴(淘 气地示范错误的右手持琴姿势)!对我来说,真正好的音乐家是尊重音乐和作曲家的本质,甚至尊重观众胜过自己。有些音乐家以为自己比什麽都伟大,真是失去控制 了!
麦: 刚刚在排练的时候,乐团成员问我为什麽拉这个版本(指 德弗札克大提琴协奏曲),我用的是德弗札克写的原版。你知道,现在通用的是另一位大提琴家费翰(Wihan)所改的,费翰想说德弗札克只是一个朋友嘛,当然可以随便改他的作品了。他还想在第三乐章加一段装饰奏呢!到底为了什麽,或者是要加在哪裡,我都想不通。就是因为他不尊重作曲家,和德弗札克大吵一架,首演也不是他演奏的。幸好他改的大部分都没有保留下来,除了第一乐章的 部分,在捷克发行的版本裡有分两行注明德弗札克和费翰的不同版本。他写的就是一些华彩的技巧,来展示他高超的技术而已,德弗札克写的有音乐性多了。如果你今天只有15岁,想要展示你的技巧,那是OK的;但当你是著名的大提琴演奏家?少来了(嫌恶的挥挥手)。对我来说, 这是原则问题。也许客观看来,比较起巴赫、莫札特等 人,德弗札克并不是那麽伟大的音乐天才,但是和费翰就没得比了,费翰是谁啊?这是品味的问题,相较于巴赫、 莫札特,我们每个人都是微小的昆虫而已。当然,演绎者的角色也很重要,但绝对没有音乐本质重要。
刘:这几年来,您好像都是演奏这个「捷克原版」的德弗札克协奏曲⋯⋯
麦: 我已经这样演奏好多年了!这还是皮亚第哥斯基告诉我的,那是1974年的事了,他找到这份捷克版的谱并拿给我看,从此之后我都是这样演奏的。
刘:世界各国的观众有什麽反应吗?
麦: 我才不管(笑)!好吧,我当然在乎人家对我演奏的观感, 但如果是无知的大提琴家或是乐评家要找我麻烦,我才不管他们怎麽说。有次在欧洲某大报上,一位乐评家评论我的演奏,说「他的德弗札克演奏得不错,但是却选了一个“比较 简单”的版本⋯⋯」这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作为一个大提琴家,我对自己的地位感到够安全稳固,就不会太在意这些 事情了。如果你不知道这件事(指版本的不同),我很乐意告诉你的。像大家最爱争辩如何才是正确演绎巴赫的手法, 但最重要的还是真挚的感情。我不知道这样比喻是否合适, 但演奏音乐的过程就像做爱,你不可能做假的。我相信人们是可以感受到的,就算是没有受过训练的古典音乐爱好者都 可以轻易接收到音乐家那真诚、宽厚的情感的。
我认为音乐的交流可以分为几个层次。最基本的就是声音, 没有声音就没有音乐,(捉狭地)除非你是约翰.凯吉。
(编按:凯吉的名曲,4分33秒,是由一位钢琴家动也不动的 坐在钢琴前达4分33秒,完全没出半点声音。)能够将音乐演奏得正确无误的音乐家,可说数以千计。下一个层次,就 是加入了一些乐思,可以穿越耳朵,达到人们的脑子裡;可以做到这一步的音乐家可以用百来计算。但对我本人来说还 有一个更高的境界,也就是「好音乐家」和「伟大艺术家」的差别,那是一种直达人心的情感交流。就算不知道这个曲 子的技巧有多难、也不清楚这个作曲家的故事,人们还是可以感觉到音乐的情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就是音乐的最 终目的。
今日,要达到技巧的完美已经不是件太困难的事了。看看你们这隻录音笔,现代科技可以做出一台没比它大多少的电脑。你可以将音符全部输入电脑裡,机器演奏出来的音乐比 任何一个人类都还准确。如果你将某个作曲家的所有作品、 他的生平资料输入电脑,我相信电脑可以做出一个完美的演奏;幸好还没人想到要这样做,我希望以后也不会有。前几年我读了一篇文章,不是笑话哦,一个热爱音乐的科学家花了大半辈子写了一个程式,将莫札特所有的资料与音乐输 入,结果电脑竟然创作出了《莫札特第42号交响曲》!!!(麦斯基企图止住我们大笑)而且他们说,这首新作还不难听呢!它也许是个不赖的作品,可是它不是莫札特写的。(编 按:莫札特只写了41首交响曲。)
就算不知道这个曲子的技巧有多难、也不清楚这个作曲家的故事,人们还是可以感觉到音乐的情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就是音乐的最终目的。
刘:回到此次访台与NSO的音乐会,一般人只演奏一首协奏曲,为什麽还加了雷史毕基的〈慢板与变奏〉呢?
麦: 是NSO要求的,我也很高兴的答应了。这首曲子很少被演奏,是个很美的曲子。有很多这样的珍美小品都被忽略 了,但是罗斯托波维奇常常演奏这曲。你知道这首曲子吗?(大师反问我。我只好承认自己第一次听到这曲子,还是从他的《Adagio》专辑裡听到的,真的不是很常听的 曲子)其实我大部分时间也都演奏常见的曲目,在选曲方面我不是很敢冒险的人,但有时我会发掘一些曲子,也相当享受演奏它们的乐趣。
刘:您曾经发行过几张慢曲专辑,很多是鲜少演奏的曲目⋯⋯
麦:这就要从20年前我女儿Lily B.刚出生的时候说起了。在那之前,我就已经有灌录这些曲子的想法,然而女儿诞生时,我感到一股衝动及灵感,促使我採取一些行动。就这样我灌录了第一张,名为《Meditation》的专辑。本来我 是要将它题名为《给Lily B.的摇篮曲》,但是唱片公司不 喜 欢 , 觉 得 这 样 太 多 愁 善 感 了 , 所 以 在 欧 洲 是 以 《Meditation》的名称发行。等到这张专辑发行时,已经是两年后的事了,我的小儿子也出世了,我想,我也得替他做点什麽事吧?于是《Adagio》这张专辑就产生了。这两张销路都非常好,人们一直问我还要再生几个小孩。我是很想再多几个孩子啊,但是老婆觉得两个够了,没有她的配合我自己也生不出来 啊 !但是我又发行了一张《Cellissimo》专辑,献给我孩子们的母亲,因为当时我们已经在一起15年了,所以专辑裡收录了15首曲子。
讲到这裡的麦斯基,眼眶竟然还微微的红了,我还以为多愁 善感和他的形象好像扯不上关係呢!
麦:我还有一个从小就有的想法,就是演奏一些改编给大提琴的艺术歌曲。记得青少年时期,家裡有一张布拉姆斯及舒曼Lieder 艺术歌曲的唱片,我当时完全不懂德文,可是却深深的著迷, 原来不懂歌词也可以领会到歌曲的美。我有一本诗集,裡面有 一句话,我以为是海涅(Heinrich Heine)写的,但是唱片公司 却说是E. T. A. Hoffmann.⋯⋯这不重要啦。重要的是这个句子,他说:音乐始于文字衰退之时(where words fail, music speaks),这是精緻的全球化语言。
我们都可以接受不同的文化,作曲家们也时常改编自己(或别人)的作品,像舒伯特将自己的歌曲《鳟鱼》改编成钢琴五重奏,拉赫曼尼诺夫的《声乐曲》等等。有些纯粹主义者非常反对改编曲。奇怪的是,大部分的作曲家心胸都很宽大,可以接受自己的乐曲被改编,只要改得有品味,演奏得好,为什麽不呢?不过倒不是所有乐曲 都适合被改编的,调性是一个重要因素。
举例来说,布拉姆斯的第一号小提琴奏鸣曲是G大调,改编给大提琴后被移到了D 大调,有些纯粹主义者可疯了,说这一定要保持G大调。但是D大调在大提琴上的确是比较适合的调,也许因为我没有绝对音感,哪个调对我来说比较无所谓。另一个例子是拉赫曼尼诺夫的声乐曲,我们在俄国时学的都是升c小调,因为最原始的调 就是升C。直到离开俄国,有天我找到一份改为e小调的谱,拉起来好听多了(当场示范)!也许是因为e小调在絃乐器上所製造的泛音,使得声音听起来好多了。对改编曲有意见的人,怎麽说呢?⋯⋯觉得他们比教宗还伟大,自然比乐曲的原作曲家更伟大了!M
聊到这裡,时间已经到了,大师还有下一个行程要赶。趁著摄影师照相的当儿,麦斯基要我继续问他问题。我问他是否会自己改编乐曲?
麦:会的,但是我所谓的“改编”就是完全不改掉任何一个音符(笑)。不论你改编的技术再好,你要是改掉了舒伯特写的音,绝对不会比他写得更好,只会越改越差。如果要我改任 何一个音,我宁愿不要拉这个改编曲。我倒是会移调,偶而 也会把钢琴伴奏的部分挪到大提琴上来拉。尤其是歌曲,声乐家在演唱时需要空档,可让他们换气休息,我们不用,我们可以一边运弓一边换气,不需要这个空档。李斯特改编了 很多舒伯特的歌曲,那其实不叫改编了,是李斯特根据舒伯 特的旋律而谱的乐曲。不过,那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大师显然讲到有点欲罢不能,若非时间的限制,我是很想继续听下去的。趁著他收拾东西的空档,我拿了一本学生的谱请他签名,这下又引发他聊了整整5分钟,关于乐谱编辑者的讨论。从那本谱的编辑者,他又骂回原来的费翰,看来费翰可真是踩到大师的地雷了!麦斯基应该是个很坚持的人,从他对事情的想法,到他永远不变的三宅一生,他的确是个很有个性的音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