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音乐中,演奏者和作曲家之间,存在着最微妙的关系。作品必须透过演奏者才能成为音乐,但是演奏者和作曲家对于音乐的理解、诠释,不可能完全一样,不只因为他们是不同的人,他们还常常活在很不一样的社会、很不一样的时代。
每一件作品的演奏,因而基本上都是演奏者与作曲家跨越时空、跨越巨大文化差异进行的合作。作品上标写的音符与记号,逼迫他们紧密呼应,但是时空与文化的距离,又必然横生许多误解。更困难的事实是,现代职业演奏发展出一项价值标准,从“好演奏家”要跳上“杰出演奏家”,甚至“伟大演奏家”的等级,必须扩大演出的曲目。
不是说只要能演奏很多曲子就算数的,是要称职演出各种不同时代、不同个性作曲家的各类精彩作品。钢琴的“旧约圣经”是巴赫平均律,“新约”则是贝多芬三十二首奏鸣曲;小提琴的“旧约”是巴赫无伴奏组曲,“新约”则是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奇想曲。
换句话说,任何人想当演奏家,至少都要能学好这些重量级作品。可是,巴赫和贝多芬、帕格尼尼的音乐性格,有着多大的差异!更别说除了这三人之外,还有多少与他们又都完全不同的优秀作曲家作品了。演奏家有自己的风格与长处,也就必须努力调适,与作曲家的风格、感情模式相配合。他不能像我们唱歌自娱时,只唱自己喜欢的。他要一直扩充自己,把原来不相容的音乐表现成分一点一点装进来。
即便是杰出甚至伟大的演奏家,经常也有其诠释表现上的盲点。像是海顿大提琴协奏曲,就有一个恐怖的“伟大”录音版本。那是传奇大提琴家杜普蕾,在 1967 年替 EMI 录下的版本。
那个版本当年极为轰动。22 岁的杜普蕾正在她演奏生涯的高峰。英国的 EMI 是古典音乐最早也是最强的唱片品牌,然而英国的作曲家和演奏家,却长年僻处边缘地位。
这一次,好不容易出了一位拥有高超技巧,又有惊人舞台魅力的大提琴演奏家,当然让 EMI 大感兴奋,铆足全劲为她造势行销。1967 年,杜普蕾宣布与当时古典音乐界,另外一位超级新星,出身阿根廷犹太家庭,能演奏钢琴又能指挥的巴伦博伊姆相恋结婚。金童玉女的匹配,更是大幅提升了杜普蕾的知名度。
金童玉女成婚后,就进了伦敦录音室,由巴伦博伊姆指挥英国室内乐团,和杜普蕾合作两首海顿协奏曲。新婚的杜普蕾拉出了情绪巨量起伏、乐句激动的音乐,完全释放了她内在的浪漫本质。问题是,海顿采取的古典主义形式与语汇,根本无法承担这样的情绪,也无法提供让杜普蕾合理化其诠释的空间。
一种浪漫带有强烈悲郁性格的音乐,被关在不够大的框架里,结果海顿原来要的均衡节奏被破坏掉了,杜普蕾制造的情绪也无法整体延续,只能断断续续呈现,成了两伤的不幸局面。然而,杜普蕾无法处理海顿音乐的澎湃情绪,却使得她能够将一首 20 世纪的现代乐曲,抬高到经典地位,成为必听不可的大提琴乐曲。这首和杜普蕾密切相关的作品,就是埃尔加的《e 小调大提琴协奏曲》。
这首曲子是埃尔加献给去世的妻子的,也是作曲家毕一生之力创作的最后的大型管弦乐作品,可以说是爱尔加献给妻子的安魂曲和自己的“天鹅之歌”。1959 年,才 14 岁的杜普蕾第一次公开演奏,选择的曲目就是埃尔加协奏曲。之后她每年都要演奏好几次这首成名作。渐渐地,她对于这首乐曲的诠释,发扬了埃尔加音乐的特殊魅力。
别的大提琴家,如托特里耶、纳瓦拉也拉过埃尔加协奏曲,不过他们都注意到,埃尔加在现代作曲家中最大的特色,就是他对古典形式的重视,因而他们都会试图保留曲中的古典平衡。
但是杜普蕾不管这些,她用她招牌的激动琴音,招牌的甩动马尾的表情,持续将埃尔加作品的情绪推向极端。
在她这样肆无忌惮的冲击下,我们意外地发现,原来埃尔加的作品对激情,尤其是沉郁的悲剧感,留有那么宽广的空间。
杜普蕾在 1971 年宣布退休。那年她才 26 岁。退休的理由——她罹患了无法医治的多发性硬化症,她的肌肉能力快速退化,使她不能再演奏了。
而这样惊人的悲剧性命运,更增添了她在埃尔加协奏曲中表现的感情说服力。这首曲子,因杜普蕾而不朽。杜普蕾也靠这首曲子,将她的生命情调,永远流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