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艺术家到了日落崦嵫、夕阳无限好的晚年,是否展现出一种「晚期风格」(late style),名文化理论家萨伊德(Edward Said,1935-2003)以此为题,写了一本专书。他根据另一位哲学家阿当诺(Theodor W. Adorno, 1903-1969)对于贝多芬(Ludwig vanBeethoven,1770-1827)晚期作品风格的看法,提出自己的见解,萨伊德认为部份作曲家和文学家,如威尔第(Giuseppe Verdi ,1813-1901)和莎士比亚(WilliamShakespeare,1564 -1616),晚年作品中呈现了一种祥和睿智的作品风格,而有些艺术家如贝多芬却一反生理常规,在晚年作品中更孤僻、更狂狷也更不守常规。
晚年造就艺术生命「第二春」
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1918-1990)应属于后者,他不仅是作曲家亦是指挥,并在后者的领域中留下更丰盛的遗产。我一向不喜欢早期的伯恩斯坦,所谓「神童」之说,不过是当时媒体塑造出来的,指挥家需要的是经年累月的磨练。
伯恩斯坦曾和纽约爱乐交响乐团录制大量的唱片,但品质参差不齐,可以传世的并不多,不过他晚年和维也纳爱乐所录制的唱片和影碟,却真正的展现了他艺术生命的「第二春」。最近DG把他晚年录制的唱碟重新以盒装方式中价出售,包括贝多芬、海顿(Haydn Franz Joseph , 1732-1809)、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1833-1897)及十二美国作曲家的作品。但我认为最值得珍藏的却是他的西贝柳斯(Jean Sibelius,1865-1957),一盒3张内有西贝柳斯的第一、二、五、七交响曲和埃尔加(Sir Edward Elgar , 1857-1934) 的谜变奏曲, 还有布瑞顿(Benjamin Britten,1913-1976)4首海的间奏曲,后者是他在1990年8月15日最后一场音乐会的实况录音,2天后这位大师竟与世长辞。
记得那年暑假我也在波士顿, 原本预计前往檀格坞(Tanglewood)恭逢其盛,后来因故没能去成,遂决定用收音机听实况转播,那晚风雨欲来、雷声大作,据广播报告说,伯恩斯坦出场时已经显得虚弱,但当乐团奏出布瑞顿和贝多芬第七交响曲时,听来却惊天动地,现场观众欢声雷动,让我记忆深刻,后来也买了这张最后的唱片。这套盒装,除了布列顿之外,最值得听的当然是西贝柳斯的四首交响曲,为什么我听来过瘾之至,而其他乐评家却对之多所诟病,因为「伯老」的速度奇慢且离经叛道,亦不遵照乐谱的指示和其他指挥大师如巴毕罗里(John Barbirolli,1899-1970)和奥曼第(Eugene Ormandy,1899-1985)的传统。我认为近年只有戴维斯(Sir Colin Davis)与伦敦管弦乐团的诠释差可与之比拟。
炉火纯青的西贝柳斯录音
指挥西贝柳斯交响乐有一大难处,那就是前两三各乐章往往在堆砌气氛,用音乐术语展现主题和各种变奏,节拍本来就不平稳,直到最后乐章才爆出高潮。如果把速度拉的很慢又如何支撑乐句之间的张力(tension),第二交响曲听来容易,因为高潮渐次铺展,足以一气呵成,第一较难,第五更难,乐章的最后乐段有很长的休止符,要造成「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效果谈何容易?
赛门拉图(Simon Rattle),现任柏林爱乐的指挥,初出道时就录制此曲,录了两个版本皆不能令我满意,去年他率柏林爱乐来香港演奏,我被邀请与他共餐,于是带了此曲的唱片请他签名,封面印的是他当年雄姿焕发的模样,但活像一个大孩子(我应该说更像一个小猴子!)他看后大笑,连忙拿给他的长子看,并且还说:「你看爸爸年轻的样子!」
这段小插曲的用意是,少年不可指挥西贝柳斯,必须在中年以后为之,老年更好,待指挥技术炉火纯青之后,再回到西贝柳斯冰天雪地的北国世界,先壮烈而后激昂,这正是伯恩斯坦这四首交响曲的特色,根据碟中的曲目介绍,1986年他先录第二,次年录第五,1988年再录第七,最后才于1990年录制第一交响曲,全曲完成于该年二月,距逝世仅8个月。曲中的那股悲怆之气,听来直冲云霄,我也顾不得打拍子了,管它是快是慢。
情绪排山倒海的最后《悲怆》
记得伯恩斯坦曾对华格纳歌剧《崔斯坦与伊索德》作过一种解释,他说神话世界根本是存在于时间之外,所以开始的序曲也该奏出这种味道,置节拍于度外。我觉得他的西贝柳斯亦是如此。
乐迷们应记得他的另一首引乐评人争议的乐曲— 柴可夫斯基的第六号交响曲《悲怆》,它可能是所有版本中最慢的,但慢中却充满了激情,情绪排山倒海,让我听的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样的晚期风格,在指挥家中恐怕不常见吧!
我曾于1980年在印地安那大学亲聆大师教诲,伯恩斯坦应音乐学院之邀,于「大师班」授课两堂,我挤在观众席上洗耳恭听。那时候他可能因为已近晚年,也大胆地豁出去了,竟公然带着他的金发同性恋人亮相,但教起指挥来却一丝不苟,只记得他对一位年轻的指挥学生说:「这哪里是勃拉姆斯?」然后拿起他的指挥棒,迎空一斩,又说:「最要紧的是Brahms phrase!」这是指勃拉姆斯式的乐句,不是节拍和速度。看来他早已把人生的「节拍」也置之度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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