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器和人一样,也是有性格的。就像人的嗓子,有的人的嗓子可以唱得高一些,有的人的嗓子却只能唱低音。这里有一种看不到的规律在里边,什么样的嗓子唱什么样的歌,是不能乱来的。
那么,中国的民族乐器,都有着怎样的性格?今天就来和大家一起聊一聊。中国的乐器很多,但大多都是悲剧性格。比如二胡,就是一种很悲剧性的乐器,所以瞎子阿炳才会用它来演奏他内心的凄苦。
想象一下,阿炳一边拉着胡琴,一边在江南细雨里慢慢走着。巷子细细长长,石板路面一块一块,都给雨水打得一片湿亮。这应该是晚上,二胡着了雨的湿气,就更没了悲剧性之外的那一点点亮丽。提及悲剧性格,马头琴更是这样,而且往往拉马头琴的人还在那里调着琴弦,那悲剧的味道就出来了。马头琴能不能演奏欢快的曲子?我认为几乎是不能,它是一种骨子里哀伤的乐器。
原的晚上是一无遮拦的空旷,你站到蒙古包的外边去,天和地都是平面的。没有树也没有山,什么都没有。忽然马头琴就那么浑浑地响起来了,拉的是什么?是《嘎达梅林》。那样哀怨,那样悲伤,那远方飞来的小鸿雁,真是令人柔肠百转。听马头琴演奏这只曲子的时候,你最好要喝一些烈酒,但是不能太醉,也不能一点也不醉,这时候你也许会被马头琴感动得流泪,那是一种极好的体验。
马头琴也能演奏节奏快的曲子,比如《骏马奔腾保边疆》,节奏是很快的,配着敲打得一如疾风暴雨的木鱼,让人从心里怜念那骏马们踏来踏去的草场。如果是碰巧刚刚下过一场雨,想那草场是一塌糊涂的。演奏这种节奏快速的曲子不是马头琴的本色,马头琴的本色就是低沉,苍凉。迂回,哭泣般的浑浑的音色效果。
二胡和马头琴相比,还有那么一点点亮丽在里边,马头琴即使演奏那些调侃一些的曲子,如蒙古民歌《喇嘛哥哥》,性的挑逗在这支曲子里,明显是很强烈的,但一演奏起来,还是不脱悲剧的味道。这悲剧的味道让人产生强烈的及时行乐的欲望。这倒合乎常理,越悲伤的人越想去行乐。
中国的乐器里边,琵琶是比较没有性格的。它有些像钢琴,没有太明显的性格因素,却能演奏各路曲子。
欢快的它来得了,悲伤的它也可以来。这就让它显出一种大度。就像是一个大气派的演员,什么他都能演。古筝也是这样的,古筝一旦演奏起来,便不是一条小溪样弯弯曲曲地流淌,而是从天边铺排而来的无边风雨,里边还可以夹杂着闪电和雷鸣,可以把你推到一个抽象的角落里,让你去做具体的想象。比如,《十面埋伏》这支曲子里,我们能感受到马在不停地奔跑。而雨也在曲子里下着,云在曲子里黑着,还有火在曲子里惨淡红着。琵琶、古筝都是这样的大角色演员。箫和古琴是孤独而不合群的避世者。别的乐器是声,而箫和古琴却是韵,需要更大的耐性去领略,需要想象的合作。
它们不是铺排得很满,而是残缺的。这就像马远的山水,再好,只是那么一个角落,树也是一棵两棵地,吝啬在那里半死不活,需要读它的人,用想象和它进行一种合作。听箫曲和古琴曲要闭上眼睛,要让自己暂时离开柴米油盐的现实,饿着肚子和有着强烈的肉欲,是无法欣赏箫和古琴的。
箫的性格其实是悲剧性的,是一种精神境界里边的凄苦。说道悲剧性,这里就要提到,同样有悲剧色彩的二胡了。不过二胡的悲剧性更现实一些,所以二胡不能演奏《旱天雷》和《瘦马摇铃》这样的曲子。
箫却要以惨淡的江天做背景,天色是将明未明的那种,冷到人心上的深蓝,冷冷的,还有几粒残星在天上。雁呢了,已经在天上起程了,飞向它们永远的南国,飞得很慢,这就是箫的背景,红红的满江边的芙蓉花,是和它不协调的。笛和箫看似相似,实际拥有不同的性格。笛是亮丽的,“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这一声笛是何等的亮丽。也是这一声笛,月色才显得更加皎洁,诗的境界才不至于太凄冷。
笛是欢快的,跳跃的,但在山西的北部,笛这种乐器一出现在二人台这种地方小戏里,就很怪地尖利利地变得凄苦起来。笛是乡村的,箫却是书生化了的,这是不同的角色,根本的不同,想象不出来一个牧童坐在牛背上吹箫。笛也有悲剧性,但这种悲剧性格,是要在一定的背景下才能表现出来的。比如《红楼梦》中凹晶馆中赏月时,那冷不丁突然响起的一声笛,直让人心惊胆跳,像见了鬼;又好像一个平时温和的人,一下子暴跳起来发了脾气,猛厉、没由来、让人防不住,几乎是绝望了的意思,一声就够了。
这时候也只有笛才能压得住,那种强作欢乐却已悲从中来的场面,如果让箫出场,会压不住那种气氛,那气氛太大,太沉,太暗,只有笛才压得住。中国的乐器里,唢呐是一种极奇怪的乐器,一会儿高兴,一会儿悲伤地在那里演奏着,让人完全捉摸不定。
中国的红白事的场面,都离不开唢呐的惊惊乍乍。你觉得这种乐器的性格变化得太快太无常,喜欢与不喜欢它,全要看是什么场面,是场面决定它的位置,而不是由它来决定场面。有一支湖南的名曲是《鹧鸪飞》,是用梆笛吹奏的,梆笛那有几分哑哑的音色给人一种疲惫的美感享受,颓唐的,疲惫的,无奈的美真是具有一种让人松弛到骨的魅力。
梆笛吹奏的那支《鹧鸪飞》真是美,那只孤独的鹧鸪,从远到近不倦地飞着,就是不离人们想象的左右。因为这鹧鸪,人们自然会想象那南国的山山水水,想到辛弃疾的“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唢呐吹奏的《鹧鸪飞》则完全是没了韵味的,没那种清韵,是世俗的热闹。唢呐的性格是直爽,直爽到有些咋呼,一惊一乍的,让人防不住的,或者拉长了,好像是一条线,你看着它断了,却分明没断,你想想不到吹唢呐的人,是去什么地方找的这么长的一口气。
这时候的鼓掌,纯粹是为了技巧或者就是恶作剧的怂恿,怂恿演奏者再吹下去再吹下去,或者这演奏者就会一下子闭过气去。有时候唢呐会没来由地急促起来,这急促让人想到战争中的子弹如蝗乱飞,直吓得人们把心伏在那里不敢动。
笙的性格和唢呐相反。唐代的故事“吹笙引凤”,首先那凤是因为笙之动听才会飞来。笙是以韵取胜的乐器,笙的声音得两个字:清冷。这清冷二字似乎不大好领略,不亮丽,不喑哑,有箫的味道在里边,但远又不是箫,很不好说。
唐后主的“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混清尘,忙煞看花人。”那管弦中的管想必就是阵阵的笙歌,只有笙,才会一下子布满江面。如是笛,就太亮了,直线似的在江面上飞起,就不对路了。
中国的乐器里,最不可思议的是埙,它在你耳边吹响,你却会觉得很远,它在很远的地方吹动,你又会觉得它很近。
这是一种以韵取胜的乐器。是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超然独行的性格,世上的事都和它好像没有一点关系,它是在梦境里的音韵,眼前的东西一实际起来,一真切起来,埙的魅力便会马上消失了。
中国的乐器里,最亮丽的莫过于京胡。然而,它音色虽高但性格不算太鲜明,然而却处处漂亮,是戏曲中的装饰物。
早晨,当有个人在湖边独自拉京胡,你站在那里粗略听。不经意之中,可能连一点点哀愁和喜悦,都很难分析出来。他让你想到的只是一处经验的突然降临,忽然是妖精似的花旦出来了,忽然是悲切切的青衣掩面上场。京胡和高胡又不一样,高胡可以很凄利很绝望又很争胜,那是一种斗争性很强的乐器。说到性格却又似乎接近青春得意,执著地在那里逼尖了嗓子诉说着什么,你听也罢不听也罢。
中国乐器里是很少喜剧性的,雷琴好像是其中惟一的一种,可以学鸡叫,学马嘶,学各种小鸟。《百鸟朝凤》这只曲子,当雷琴演奏起来,真是可以让你忘掉乐器的存在。
雷琴什么都可以学得来,就是没有自己的本声本韵,雷琴就是这么一种乐器,它可以算是喜剧性的。但它又根本无法与锣鼓相比。锣鼓算乐器吗?当然算,锣鼓其实也是一种难以定性的乐器,但它出现在喜庆的场面太多了,所以,锣鼓一响起来,人们就兴奋了,这是历史的潜移默化。在中国,死人而敲锣打鼓是没有的事,喜庆的日子又离不开它,它的性格就这样给糊里糊涂地定格了。中国民间乐器品种繁多,一种乐器又会有几枝派延,篇幅水平有限,叙述自然不尽全面。虽说乐器有性格,但很多时候也因人而异。如看小说《红楼梦》,黛玉的性情虽已定型,而每位读者心目中黛玉的面容身段,却未必是相同。
妙就妙在,弄管拨弦往往到后来,不再是人操纵乐器,而是乐器操纵了人,你怎么对它,它就会怎么对你,业内俗称“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琴”,其中玄妙,惟操琴者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