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炀帝是一个被历史误读的皇帝,这个人很了不起,既会写很好的诗,又懂音乐。他将宫廷七部乐增加到九部,把周、齐、梁、陈的乐家子弟编成正式乐户,擅音乐及百戏的,置入太常,置博士弟子递相教传,那时候乐人增加到三万人。唐代承续了隋朝的诸多制度,教坊制度也在其中,还有太乐署,既管雅乐,又管燕乐,还对乐工进行考核,他们的身份是“音声人”,这是古代与“音乐人”最接近的称谓。“音声人”在宫廷十五年之内要经过五次上考,七次中考,学会五十支比较难的曲调才能毕业,换到我们现在,可能就是音乐附小、附中、大学、研究生这样的一路读下来,担任教学的乐师每年也要考核,有上、中、下三级,满十年再进行一次大考,决定去留。我们知道唐玄宗酷爱音乐艺术,是个大音乐家,梨园弟子精通音乐,对唐代音乐甚至唐诗的繁荣发展都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此时,唐宫雅乐已是萎靡不振,俗乐中融入胡乐新曲成为主流,燕乐中有一半是胡乐,像高丽、龟兹、疏勒、天竺……唐玄宗是燕乐繁荣最关键的人物,他把教坊从太常寺中独立出来,并且在长安、洛阳二京广设教坊;还专门挑选了诸多技艺精良的乐工,亲自教学,宫女数百,皆梨园弟子,住宜春北苑。唐玄宗亲自教授法曲,凡有误,纠正之,谓之皇弟梨园弟子。梨园弟子因伎艺的差异有坐部伎和立部伎两种,堂上坐,堂下立,白居易说“堂上坐部笙歌清,堂下立部鼓笛鸣,笙歌一声众侧耳,鼓笛万曲无人听”。坐部伎要是干不好,就退为立部伎,击鼓吹笙和杂戏,这就低档多了。这里有一张图,五代时期周文矩的《合乐图》,在美国芝加哥美术馆藏,画的是一支完整的坐部伎演奏情形。
唐玄宗时,从平民中选出的秀美又有才艺女子进入宫廷教坊,学习琵琶、三弦、箜篌和筝。扬州美人薛琼琼是当时的第一筝手,天宝十三年清明节,皇帝诏宫妓郊游踏青时,她被书生崔怀宝看上,崔生想来想去,只有托教坊供奉官帮忙,这个人姓杨,名字叫杨羔,是很搞笑的一个人。那时可能不流行大叔控,管这个有点年纪的杨羔叫羔舅,羔舅是个十分仗义的性情中人,他对崔生说:“你做首小词,就能与她见面。”崔生便写下满腹相思,赤裸裸地调情又略显淘气,“平生无所愿,愿作乐中筝。得近玉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便死也为荣。”羔舅果然帮他促成好事,但薛琼琼身为教坊宫妓,只能悄悄与他私订终身。不久,崔生调任荆南一带的司录参军,偕同薛琼琼私奔,宫中少了第一筝手,本不安宁,薛琼琼也很快被崔生的同僚发现,两人受到告发后,被押回洛阳,最后还是杨贵妃求了情,使唐玄宗开了圣恩,赐婚二人,终成眷属。
这些音乐人没有人身自由,如果精选为“内人”,待遇就不错,不仅四季给米,还给宅第。开元年间,宜春院有一个内人叫许和子,她是江西永新人,进宫后改名永新,玄宗赞她“歌直千金”,她或许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花腔女高音。相传每逢高秋朗月,她在殿阁高台之上为圣上歌唱,清喉婉转,声音直传九陌。圣上有一回召李謩为她的演唱伴奏,李謩的笛子当时独步长安,吹起来非常清亮,如凤鸣龙吟,直追清远嘹亮的歌声,结果两人高音飚得惊天动地,最后竟然曲终管裂。
安史之乱后,许永新和许多梨园弟子一样从宫中出来,流落民间,靠卖艺度日,她在扬州的船里卖唱,偏巧岸上的故人韦青一听就知道她的声音,韦青是官吏,以前在宫里听过她唱歌,上船一看果然是她,二人相对而泣。许永新的结局不明,传说是嫁给一个士人,丈夫不幸早逝,沦为风尘歌妓,后来死了。
再说回唐玄宗,他和他的爱妃杨玉环都是音乐家,杨玉环是舞蹈家,又擅长弹琵琶,当然在音乐方面,唐玄宗的本领更大。开元年间,唐玄宗登三乡驿游玩,远望远山,忽然产生神游月宫、聆听仙乐的幻觉。游山归来,他将幻听得来的仙乐记为曲谱,记了一半,为道教音乐《霓裳羽衣》。曲成后,唐玄宗让擅舞的杨玉环担任领舞,而他自己,则亲自击奏羯鼓,以制节拍。我们知道杨贵妃曾是唐玄宗之子寿王的爱妃,生生给唐玄宗抢了来。
曲子的首演,定在天宝四年八月,从道观还俗的杨玉环在凤凰园被册立为贵妃的当日庆典上,可见唐玄宗对此曲的珍爱,对玉环的情深之切。伴随着杨玉环流风回雪之态,翔云飞鹤之势,成为那个时期最隆重盛大的曲目。
后来,西凉府都督杨敬述向唐玄宗进献了佛国印度的《婆罗门曲》,他将这支曲子编入《霓裳羽衣》中。到了天宝十三载,诏宣佛教乐曲《婆罗门曲》正式纳入道教音乐《霓裳羽衣》,汇编成新的《霓裳羽衣曲》,更是下诏将“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道乐与佛乐、中原音乐与西域音乐的融合,可见唐玄宗时期对乐舞文化的开放态度。
白居易曾经在元和年间,陪侍唐宪宗在宫内宴乐上观赏过这支法曲的表演,舞者衣着艳丽,虹裳霞帔,钿璎累累,戴步摇佩珊瑚,如云似梦。舞者跳动时,身上的琳琅珠玉互相碰撞出铿铮声响。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和史思明驻军渔阳郡,骑兵敲响进攻的鼙鼓,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携杨玉环逃离长安,往蜀地奔命。至马嵬坡,军将在败阵中,怒杀杨国忠,胁迫唐明皇诛杀爱妃以除红颜祸端,端正军威,于是西门外三门佛殿的柱梁上不得不挂起三尺白绫,从此世间再无轻歌软舞的杨玉环。
杨玉环冤死马嵬坡之后,唐玄宗的时代便迅速落幕了。白居易《长恨歌》中“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一句诗透彻地道出这种哀痛与悲恨。
我们可以通过这张唐代的《宫乐图》想像一下杨玉环的模样,此图作者不详,是佚名,图中的琵琶女弹的是五弦直项,这样的琵琶在日本奈良东大寺的正仓院有一把。
安史之乱使得唐朝一蹶不振,元和十三年,元稹在通州任司马,回望半个世纪之前的风风雨雨,写下玄宗时代连昌宫的兴衰,玄宗登望仙楼望月,杨玉环陪伴在侧,凭栏而立,寒食节后,宫中乐音再起,“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这是“弦索”一词首次出现,它泛指弦乐器。贺老是梨园三百弟子中以琵琶闻名的贺怀智,杨玉环擅琵琶,也亲自在梨园担任教习,贺怀智常与玄宗、玉环、李龟年一起奏乐。
琵琶手法出众的在唐代还有曹纲与裴兴奴,一位善右手运拨,一位则善左手拢捻。曾有一位琵琶手名叫重莲,向曹纲讨教弹奏手法,他于是一边演奏,一边向重莲示范,白居易作诗调侃“谁能截得曹纲手,插向重莲衣袖中?”可见曹纲水平太高,重莲一时半会不能完全领悟,恨不能剁手换一双。
中唐至晚唐,是唐帝国从盛到衰到极衰的时代,无论政治、经济、文化都发生大的转变,贵族文艺开始动摇,民间的新生市民文艺渐渐抬头,艺人从宫里出来,散入民间,不再依附贵族,到处是戏棚。在长安,戏场多集于慈恩寺(现在的大雁塔)、青龙寺、荐福寺(现在的小雁塔)、永寿寺。有一个著名的女艺人刘采春和其夫周季南经常在扬、越一带以家庭戏班的形式演出,是艺人自行组织的商业性班社,是都市发达、商品经济活跃的产物,演出形式从市民意趣出发,深受欢迎。刘采春唱《望夫歌》,闺妇行人莫不泪泣,她的歌词里有“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上望,错认几人舡”。这首词的时代比白居易要晚,所以它应该是借鉴了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故事,或是可以说明,当时女音乐人嫁商人的情况不鲜见,而结果就和琵琶行里的那位女子一样,寂寞凄凉。
白居易《琵琶行》中的琵琶女,很可能就是当年长安城教坊的名伎裴兴奴,她与前面说的曹纲算同门,水平不相上下,是年轻的时候京城教坊的琵琶名手。诗里她自述“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消不知数”,年轻的时候真可谓是风光无限好。然而好景不长,转眼间“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老师兼领导“阿姨”业已亡故,门庭冷落,不得已嫁作商人妇,甚至被抛弃,晚景凄凉可想而知。
从弹奏技巧与所弹乐曲,断定这是位出自京师的琵琶高手,十三岁始学琵琶,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善才是教坊中的音乐教习,从五品,同时代的曹善才,从历史角度考证,应是曹纲的父亲。
江州司马听了琵琶女的讲述,想到自己的人生苦闷,不觉打湿青衫,琵琶女拨弦如拨心。白居易说:“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划吗,四弦一声如裂帛。”这是形容她高超的琴艺,四弦一声是扫弦技巧。
唐五代时期,我们可以通过《韩熙载夜宴图》了解一下当时家伎的情况。
一千多年前,这是中书舍人韩熙载的夜宴,在那场夜宴上,给画院待诏顾闳中、周文矩作为绘画素材,向南唐后主李煜表明他并非出仕良材。
“观舞”一节,这个一袭天青色窄袖长袍的舞伎名叫王屋山,韩熙载一生喜乐爱伎,在她随兴跳起《绿腰》舞时,脱去灰黑罩袍,只着黄褐长衫,亲自为爱伎击鼓。王屋山双袖舒放自如,随着鼓点声落,她摆动腰肢,莲花似的小脚轻轻踏着节拍。
“听乐”一节,弹琵琶的是李家明嫡妹、乐伎李姬,众人围听,其乐融融。韩熙载坐在床席上倾听,陪侍他的家伎秦弱兰,也是当时很有名的歌伎,她立在一侧,身后有一架扁鼓。
秦弱兰擅歌,架上的扁鼓和檀板,自古不分家,后人合称“板鼓”。扁鼓状若圆饼,单面覆皮,立架简单,除了画屏背后若隐若现的被褥,它可能是整幅画卷中最不起眼的器物。